第53章 平一指诊治令狐
令狐冲坐在后梢,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岳不群经过今日早上的事情,对令狐冲的疑心越来越重。
次日,华山众人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
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呀,否则冲儿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岳灵珊奇道:“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
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均大笑,而令狐冲缄默不语,似是略有所思。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灵珊道:“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
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唯独令狐冲心中想道:东方姑娘曾跟我说,她与我前去找平一指求医,不必杀人。其实,平一指也没有师傅师娘说得那么稀奇古怪,只要有诚意,他还是会破例的。但是,他心里虽这么想,于众人面前,却不敢将事实道出,如今,他与师傅师娘、师兄弟,已经渐生隔阂。
巳时时分,船至开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众人纷纷上岸,没有一人理会坐在后梢的令狐冲。令狐冲看在眼里,想起他们从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样子,暗自伤神,只盼早日寻回师门秘籍,便以死以报陆师弟。
午时过后,众人陆陆续续回来,只有劳德诺被岳不群吩咐前去买酒菜而未到。这时,有一人走进船舱来,朗声问道:“哪一位是令狐公子?”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迎了上去,见来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但不曾相识,便道:“在下令狐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那人向他上下打量,说道:“在下平一指,前来为你治伤,烦请令狐公子到一旁安坐,容在下为你把脉。”原来,平一指自东方不败离开后,每日都打听华山派消息,以便为令狐冲治伤。今日外出,他见到有船舶停靠在码头,细问之下,发现那船便是华山派的。他心下大喜,又好奇想知道令狐冲究竟是怎样的一表人才,天生俊朗,竟得教主垂青。岂料今日一见之下,只觉令狐冲外表平平,倒不及船舱内的另一个华山弟子俊美,好生失望。
令狐冲见平一指登门求医,心中想到:刚才听师傅师娘所言,平大夫为人极为古怪,怎么会主动上门给我一个无名小辈医治?难道是东方姑娘托他前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一定在安全的地方,说不定明天就会来找自己。他当即坐下,将左手放于桌上。平一指坐在他的旁边,伸手用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岳不群夫妇及一众华山弟子都暗暗称奇,为何平一指知道令狐冲受伤?何以亲自前来为他治伤?
片刻后,平一指收回食指,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六道异种真气。其中一道真气,乃黑木崖上高手所为。另外三道一大两小的真气,平某虽看不出它的来路,但这真气极为霸道,可见给你输气之人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最后两道真气,乃是你师傅输给你,目的是为了安抚你体内的四道真气,免得它们横冲直撞。这些人,武功虽强,但是却不懂医药,一味以‘续气之法’强行压制你的内伤,不但他们自己损耗极大,你现在也饱受真气折磨,今后不可再轻易动容内力,否则这些真气随时可能再次作乱。”
他说话时虽然镇定异常,心中却是连连叫苦:没想到教主的功力一高至此,远胜当年。这样霸道的真气又岂是令狐公子能够承受的?我初来时以为令狐公子不过是丹田内有多道真气,只要他用心调理,不至于有性命危险。哪知今日一看之下,这些真气竟然游走全身,只要稍不留神,便会发作,随时可能致命。我向教主保证定保令狐公子无虞,此时我又应该如何向教主交代?
岳不群等人见他一搭脉搏,便知令狐冲体内真气的情况,都大吃一惊。令狐冲心道:这平大夫果然了得。他知道我体内有六道真气并不奇怪,他竟然还能说出他的来历,难怪他的名气这么响。只是,他是否是受东方姑娘所托来为我看病?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为我医治,岂不是要我杀人?我决计不做这些损人利己的事情。他说道:“有劳平大夫费心。只是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杀一人。晚辈不愿替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平一指闻言,又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他心中想道:难怪教主垂青于你,你果然有别于常人!只是可怜了教主一番苦心,受伤之余还要为你前来找我。也罢,我今日就放下架子,与你道明又何妨?隔了半晌,他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也不用你杀人。平某受人所托而来,也没有胆量,去要求那人来替平某杀人。所以这次为你看病,不要任何一人的性命。”
此话一出,满坐皆惊,岳不群夫妇对望一眼,均想:“甚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竟然还不用杀人?这人跟冲儿又有甚么交情?”话到这里,令狐冲已经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人是谁了,他心里一阵感动,没想到,还有人如此关心我。
平一指续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六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平某花费十年时光,方才得来。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百日之内,平某一定会想出方法治好你,否则平某也无脸去见那人。”
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你的为人,我十分敬重。这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罢。”令狐冲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甚么好处。”
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惭愧,惭愧!只是,你还是收下吧,别辜负了为你来求医之人的一番心意。”一颗大头摇了几摇,将药丸放于桌上,一跃上岸,快步而去。他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
令狐冲怔怔的望着平一指的背影,直到他远去,他今日听得这位有号称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久久无语。他那一句“别辜负了为你来求医之人的一番心意”更是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等劳德诺回来,两人便吩咐船家开船。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心下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顺风顺水,舟行甚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