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阳谋
“这还算句人话。”也先道，“太上皇，你可知道，本来我是决意要杀你的，不为别的，只因你在北京城下出尔反尔，戏耍于我。若不杀你，以后在这草原上，谁还会把我也先的怒火当回事？
“所以，我劝你说话前要三思，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朱祁镇道：“太师，想要统治广阔的草原，光靠怒火可远远不够，成天没事儿就发怒，还容易把自己气出病来。你最好读读孔孟，学着做一个仁君。”
“这话倒是没错。孔孟的学问是很高深的，我素来十分敬仰。但是相比于做个仁君，我更希望能做一个雄主，就像伟大的成吉思汗那样，策马纵横于天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都臣服于我蒙古人的铁蹄之下。”
“就你？恐怕只能在梦里了。”朱祁镇差点脱口而出，想了想还是忍了。
“闲话少叙，我们来谈正事吧。”也先终于结束了嘴炮阶段，将谈话引入正题，“我今日召集各部首领，在此召开‘忽里勒台’，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便是讨论与明朝停战之事。”
说着，他把一张牛皮纸丢到朱祁镇的面前。
“简单说，我希望能以太上皇的名义，给明朝写一封信，让他们向太上皇进贡上面这些东西过来。
“只要东西一到，我便即刻退回草原，永远不踏足长城以南。与此同时，为了表示诚意，我还会把太上皇你，送回到北京去。”
“把我送回北京去？”
朱祁镇听到这话，也是惊了。他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没错，‘忽里勒台’的决议，所有蒙古部族都要遵守，绝不反悔。”也先道，“况且，我听我兄弟说，太上皇是个仁人君子，对百姓常怀恻隐之心，停战休兵，于两国百姓都是好事，想必太上皇一定不会推辞我的提议。”
朱祁镇暗自寻思，也先这老狐狸哪会安什么好心？他能开出这条件来诱惑自己，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摊开那张牛皮纸，仔细看上面的内容。
这一看不要紧，入眼的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只见纸上写着：金三千斤，银三万斤，米八十万石，布十万匹，铁锅五万口，铧五万只，马鞍三万只，良弓一万张，弓箭二十万支……
等等等等……
每项货物的数量，都是过去每年明蒙朝贡贸易的至少三倍，多的甚至高达五倍、十倍。
关键贸易你得花钱买，或者拿东西换，这是伸手白拿。
简直就是把大明当成了凯子，搁这儿零元购来了。
事实上，朱祁镇被俘两个多月来，也先也没少跟明朝索贿，但数额普遍不算很高，大同、宣府本地的官吏们凑一凑都能应付，还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狮子大开口过。
其贪婪之嘴脸，堪比清末列强的不平等条约。朱祁镇若是签了，那和卖国贼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太上皇看完了吗？”也先笑眯眯地道。
“你觉得我值这个价钱？我皇弟是绝不可能同意出这么多钱来赎我的！”
“你可是真龙天子，如何不值这些钱。”也先道，“当然，本来我是没想要开这么高的价码的。但最近我得到消息，如今在北京城里，上至公卿大员，下到贩夫走卒，都能全篇背诵那日北京城下太上皇那番慷慨之言。
“人们一提起太上皇的名号，个个都抹着眼泪，向北叩首遥拜。惊讶之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太上皇你的真正价值所在。
“太上皇，你还没明白吗？今时今日，你乃是大明的英雄，人心之所向，大明的子民们都盼着太上皇能早日回京，解危为安，为此慷慨解囊，花几个小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别嫌贵，你当然值这个价钱！”
朱祁镇面色变了，他又看向伯颜，伯颜依旧眼神闪躲，不敢与自己直视。
“如果我不同意呢。”
也先笑道：“你同不同意，甚至都不重要。你若是识趣，便以你之名，若是不同意，我便假你之名。我说过了，今天这口油锅不是白准备的。我希望通过这口油锅，让大明看到我也先求和的诚意。”
“卑鄙！”朱祁镇怒骂道。
听到这里，老狐狸图穷匕见，朱祁镇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也先的诡计。
原来，今天这场戏，不是给朱祁镇设局，而是演给大明看的。
可以想象，当今日的消息传到北京，人们听说，在蒙古‘忽里勒台’大会上，他们的太上皇面对也先“下油锅”的威胁，却依旧面不改色，义正言辞与也先对峙，丝毫没有给大明丢脸的时候，他们还不得感动到涕泪横流？
你朱祁镇越是不怕死，越是表现得有骨气，大家就越是感动，越是把你当成一个英雄，一座丰碑，必然要凑够赎金，要让他们太上皇活着回来。
面对朝野上下人心所向，恐怕朱祁钰也无法阻拦。
这时候，谁拦谁就是汉奸。
“哈哈哈。”这回轮到也先放声大笑了。
“太上皇，放弃吧。你虽有些过人的骨气，但毕竟年纪尚轻，论玩手段，又怎会是我草原之狐的对手？”
“如果你同意亲笔写这封信，那么从即日起，你就是我瓦剌的贵客，我会解除你的监禁，允许你出入自由，清单上这些物资的价码，我也可以给你减去一成。数日之后，我会安排你与明朝使者见面，由你亲自递交此信。”
“如果你不写，事情不能够尽善尽美，确实有点可惜。但也无所谓，该办还是要办。不过，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必须暂时委屈一下太上皇，把你囚禁起来，直到你回到北京为止。”
“选择权在你，太上皇，快做决定吧！把这事敲定了，你我便可以把酒言欢，大口吃肉，岂不快哉？！”
朱祁镇喘着气，没有回答。
他又看向伯颜，所有人都在大笑，唯独他没有笑，反而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不管他们主和派这帮人原本是怎么想的，如果这件事能够办成，那利益实在是太大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主和还是主战，说到底不还是为了利益？
这种时候，能像伯颜这样，不得意洋洋放肆大笑，其实已经算是有点良心了。
“也先！看好了！”
朱祁镇突然站起身来，猛地把面前桌子推翻，桌上美酒肉汤一口未动，全都飞了出去，洒了也先满身。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