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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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15)

在小神坡的坟地上,我想抒发一下我的情怀。古代诗人的题壁诗太多了,有感而发,或壮怀激烈,或悲心难抑,或感慨苦多,总而言之,写诗是一个使情感发越的渠道。黄鶴楼上,崔颢泼墨。沈园西风,陆游悲情。王之涣鹳雀楼上,昂扬吞吐。幽州古台前,陈子昂吊古伤今。现在,我也想题诗。

可这里是小神坡坟地,我能把诗词题到那里?田埂墙上是不行的,我寻来寻去,就是人家的远祖碑上还合适了。这里没有笔墨,又该如何为之?不难,我烧一堆柴火,抽一支燃烧的柴,就成为我手中的巨毫。写一首词吧,写一首巜永遇乐》也不错。

依依秋水,苍苍蒹葭,天高云漠。望眼欲穿,荷花三娘,伊人阻于何?莲舟不来,我心忧忧,只恐病成沉疴。人间佳丽何其多,都被商风污浊。

依依秋水,苍苍蒹葭,鱼鹰可

传诚约?莲舟来否?荷花三娘,又斜阳西下。不堪红尘,商女如莠,人在此地奈何?我向宁向虚无觅,倩莫笑我!

我干的这个活,鱼亮干不了。他只会唱歌,要是也能写写诗词涂涂鸦,一舒胸中郁闷,他也不至于疯癫了。是的,对于现实日子,诗词是一文不名,换不来柴米油盐。但对于我来说,能疏肝,能顺气,能安心,能养神,能治我的精神病。

我己经意识到,我是这世界上的又一类疯子,又一类疯癫者,又一类混沌之人。既然我玩不转现实,又何妨玩玩虚无。既然这世上无我同类,无我知音,这个大地上没有生长另外一棵橡树,那就允许我站立成一个人的风景吧。

我相信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一定不是唯一的世界,一定还有一个允许我渴望,允许我期待,允许我憧憬,允许我追求的更高级的世界。

那里一定有一个婴宁,有一个黄英,有一个小谢,有一个红玉,有一个荷花三娘子,有一个葛巾,有一个玉版等着我。

那个世界一定比我们这个世界光明,灿烂,没有人吃人,没有人算计人,没有人剥削人,没有尔虞我诈的欺骗,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分,没有那么多林林总总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喂!那个谁,在坟地上干什么?我忽然听到山坡上有人喊话,当然不是神秘的婆婆了,我找不到她。

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抬头看,原来是放羊的乐宝,转山转过小神坡来了。我就回应了一声,是我。我说,乐宝,放羊这活好啊,干着逍遥吧。

蓝天,白云,青青山坡,羊脖子下的铃当声清脆悦耳,此起彼伏,漫山遍野都能听得到。乐宝就是一幅田园牧歌图,你听着,是不是充满诗情画意?

这是你眼中的诗情画意,不是乐宝眼中的诗情画意。在乐宝的日子里,只有枯燥,寂寞,煎熬,一天又一天的重复,那来的诗,那来的画,那来的情趣。

我们只是因为要生存,才选择了工作,你却要我的灵魂,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飞扬起来,这可能么!

乐宝不是名字,是绰号,一个没有老婆的放羊汉,黄莲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有人就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久而久之,反到把他叫什么名字忘干净了。

这也很好,叫乐宝就叫乐宝吧,笑起来总比哭上了好,乐宝自己都认为,他父母没给他取对大名,还不如别人戏谑他的这个绰号名符其实。

对,这里就是小神坡。是习惯上,我们把小神坡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这一大片山水土地都包括进去了,那怕你就是劳动在对面那座山脚下的土地上,也还是叫做小神坡。

我的头脑里灵光一闪,乐宝经年在小神坡放羊,会不会有些特别的见识?我怎么就忘记了村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跟这个人谈谈这个。

是的,寻常日子中,我凣乎和乐宝没有交集了。在每一个大白天,你都不要去找他,院门上早晚都落着拳头大的一把大锁。乐宝只有晚上在家里,晚上,我又想不起来去找他。

我走出坟地,爬上山坡。乐宝笼住羊群,羊就不会漫山遍野地跑了。这就是技术问题,别小瞧了放羊的本事,天下三百六十行,只有赚钱不赚钱的行,没有好干的行。

乐宝干不了别的行,放羊这一行,你比不了。你可以鄙视他的身贱,可以鄙视这个职业,但你不可以鄙视他的技术。

乐宝吆喝一声,没有那只羊不发抖,还敢乱跑乱窜。叫它们圈成一个圈划地为牢,只能吃这个圈里的草,就没有一只羊敢越了界限。

乐宝手里的羊铲子比狙击手中的狙击步枪都厉害,一块石头飞出去,说打那只羊的那儿就是那儿。

我和乐宝在裸露的岩石上坐下来,乐宝递给我一支香烟。他对我今天的行为显然是深感怪异的,你到坟地上转来转去干什么?他发问。乐宝说看我有一会儿了,越看越疑惑,看不明白我想干什么。

也是,人往闹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谁会往人家的坟地上去寻开心寻乐趣?只有一种人会,那是风水先生,但不是寻开心寻乐趣去的,是相量风水去的。我当然不是风水先生,行为当然就叫人看不懂了。

乐宝当然不会怀疑我是盗墓者。小神坡可没有古墓,我们的村庄从古到今,也没有蹦出过个达官贵人来。

小神坡下这一大片的坟地,最多的埋人也不超过五辈,那有什么古墓。乐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又没什么好去处,田里的活大概也没心情干了,溜到坟地上来感受凄凉。

我们这些光棍汉的行为总是不能叫人理解,光棍汉也不能很好的理解光棍汉的行为。

我不想马上就给出一个明了答案,就叫乐宝先打一阵子闷心鼓吧。

我问乐宝,你在小神坡撞上过鬼么?你不用以为乐宝就会被我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问话问到蒙圈,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乐宝这样的人,才不会想得太复杂。

不是不能够想到复杂,而是头脑中本能地拒绝和你兜个毫无意义的圈子。乐宝就跟着你的问题跑,问什么,答什么。跟乐宝说话的好处就是,用不着费心思去猜他,是不是还有言下之意,弦外之音,言尽了,意也尽了,你也听明白了。

乐宝呲牙咧嘴说,狗屁,我放十年羊了,小神坡和我家里一样,我想来来,想走走,春夏秋冬,一年三百六十五,一多半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连个鬼影也没碰到过。

我望着小神坡下的村村通路,半天也不见一两个人在路上,这条路上的确太冷清了,四季如此。也是,大山里的村庄都快没人烟了,那来的行路人。我若有所思。

乐宝说,你告诉我,这世上那来的鬼,都是人吓唬人的,胆大的吓唬胆小的。你要信了这个,你就别来小神坡下种地了。

乐宝对小神坡下有没有鬼,完全持了否定的态度。这不是奇了怪了么?都说小神坡有鬼,偏你乐宝不信鬼。每天都活动在鬼出没的地方,居然一次也不曾遭遇过鬼。果然是人吓唬人的了?还是你乐宝的运气天生就好的不得了!

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乐宝,老支书的离奇遭遇是真的,只不过碰上的并不是鬼。这个结论,当下除了杨老师知道,就是我知道。杨老师更比我知道,老支书撞上的是什么,我却还说不清楚。杨老师对我含惑其词,不说给我听,我不知道杨老师为什么就不能说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还有什么不能犯的忌讳。想来杨老师,也更不会和他人说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是神秘的婆婆警告了杨老师么?那又是为着什么呢?

我也还暂时不想告诉乐宝,杨老师遭遇的才是鬼,这个死鬼已经被神秘的婆婆铲除了,和我们人类一样,鬼作恶太多了,恶贯满盈了,也是会被惩罚的,就算老天不开眼,诸佛菩萨不开眼,天庭上仙不开眼,也有开眼的小神小仙。

乐宝既不是恶人,也不是善人,是不善不恶的中间人。我在虚无缥缈地想,不着边际的想,不是世界上没有鬼,而是你乐宝身上有正气,能震慑住鬼,所以你才遭遇不到鬼。也不是鬼怕你乐宝,是讨不到你什么好处,你这倔驴脾气犯了,看不着鬼不说,看着了就敢把那些作恶的鬼暴打一顿。十字路口一口酸汤都喝不到你的,一张纸钱都花不到你的,招惹你都是麻烦,还招惹你干么!

乐宝说,你这样的人也相信世界上有鬼?我笑说,我也是红尘中人,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怎么就敢不相信鬼。接着我大有深意地说,我不仅相信世界上有鬼,我还相信世界上有神,神鬼都有。

乐宝可就听不进去了,看怪物一样看我。这还是那个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么?乐宝说,你别没事干了来吓唬我,我是那种怕吓唬的人么!我是被人吓大的人么!

我说乐宝,人是要长大的,是要变化的,是要长见识的。你应该敬畏天地,敬畏神明。

乐宝脑子不转是不想无谓的转,转起来就是小电脑,说,我知道了。怪不得你他妈不到大田里去锄草,却跑到小神坡的坟地里来了。你他妈原来是找鬼来了。

乐宝说,我见过找钱的,找女人的,还没见过找鬼的,这可是破天荒的天下奇闻。喂,小龙哥,你是不是百无聊赖,闲得蛋疼,专干无聊事来了。

乐宝说,前些天是鱼亮跑到小神坡来疯癫,今天是你来坟头附庸风雅。我看你也快变成鱼亮了,也快急心疯了吧。

我和乐宝兜圈子,卖关子,卖来卖去,兜来兜去,把我自己兜进去了,乐宝不仅猜了我个八九不离十,还随势骂了我一顿。

我说乐宝,我不找鬼,我来找神。乐宝见我收敛起来了嘻嘻哈哈,认真起来,他反到真的日怪上了,是啊,难道这世界还真有我这么荒诞不经的人?不找鬼就找神,这是那根筋出了问题?

我望着小神坡下的坟地,望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望着那棵老桑树,问乐宝,那天你看到鱼亮在坟地疯癫了?乐宝说,我还看到了你又拉又拽的,想着你也疯了。那夭我就在这里。你都没抬头看看我。

我们就很自然地聊起了鱼亮,可怜这个人,惋惜这个人。可怜过了,惋惜过了,乐宝就是愤慨。乐宝愤愤不平地说,鱼亮这个人,榆木脑子不开窍,也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同情。感觉压力山大了,他就不能去自己解解压。娶不下个媳妇丢人么?也不止他一个是在打光棍吧。村里又不是没有妇女,找那一个不能睡一觉。睡过了,开心了,钱花人,享受了,压力转移了,释放了,还能疯癫了么!

我没想到,乐宝居然是这么看问题的,简单,粗暴,魚亮只需要有个女人抚慰抚慰,温柔乡里转一转,就不会有问题了。事情要真是这么简单,我相信鱼亮也不会疯癫了。鱼亮比你乐宝想得长,想得远,想得深,想得周全。要道德,要伦理,要面子,要合理合法,结果什么也要不到,才崩溃了,疯癫了。

我不跟你乐宝说这个,说这个没用。说多了就都是抬杠子,抬杠子只能伤了和气,只能争得面红耳赤,争不出个真理来。你干的是发情的雄性动物的事,这个鱼亮干不了。鱼亮不想被人骂,被人唾,被人戳了脊梁骨。

不过,乐宝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能完全否认就一无是处。应该承认,从动物角度看问题,还是站得住脚的。事物总还是一分为二看看才对,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没有站在单身汉这边想一想,存天理,灭人欲,这意味着我们单身汉就没有做人的资格。

还有,乐宝这话,听起来是不是还有教唆他人犯罪的意味?可是你要认了这道理,就得打碎规则,打碎道德,严重的甚至触犯法律。一人女人没有婚姻前,谁都可以谈谈,聊聊,争取争取。可是人家结婚了,就是某一个人的了,你要再插一杠子,又会变生出来多少的社会问题,谁知道!

乐宝说,我知道你这类人不爱听我们的糙话,我们是话糙理不糙。咱们村这种垃圾事多的去了。你的女人怎样,他的女人又怎样,光棍汉用过了,那有媳妇的,也偷用了你的,也偷用了别人的。你告诉我,你听说了几桩几件?你听说了几人满城风雨?你看到了几个弄得鸡犬不宁?人家干得保密着呢,干干净净。文化呀,文明呀,都是面子上的东西。你要全把它当做宝,那这一辈子,你就苦着去得了,别跟人叫苦连天,也别急心疯了。同情不值钱,惋惜也不值钱,说你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就等于说你是个大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