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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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17)

乐宝的放羊技术再好,总也不能把羊困在一个圈子里,一过就是半天。乐宝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也不过是给羊群让出一丈远来,然后再把它们困住。我感觉乐宝就是把自己困在了自己的认知圈层里,固化了,僵化了,不求更新了。

正当我以为,老支书这个离奇的梗可以翻个新篇,不料乐宝又把话头拐回来。这真是舌头上面安装方向盘,说拐到那里就又能拐到那里。

乐宝说,道听途说来的传闻,从来就没有多少可信度。你要想听鬼话,还不如我给你编几个故事更合情合理。不用怀疑,乐宝这脑子编故事,还真可能是个天才。

乐宝说,我这么给你编一段吧,如果你相信老支书撞上的是鬼不是人的话。老支书孤单地活在这世上久了,很想他媳妇了。不是要想他媳妇,是只有他媳妇活着的话,睡起来才踏实,抱起来才安心。除了他媳妇是免费的,这世界上他想再用谁家的女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吸血魔,都是要敲骨吸髓,要他半条命。

乐宝说,他媳妇在那边也很孤单,就想着来找老支书。阴阳两世人,炽热三生情。那天,她媳妇的魂又回到了靠山村曾经生活过的家门前,看到了熟悉的院落,篱笆门就那么虚掩着,院内寂然无声。她往里边一瞧,春草离离,野花开遍墙角,一只鸡也没有,喜鹊也不肯落在墙角的杨树上,一种凄凉油然而生。

如果她还活着,这院落里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应该是屋门敞开,儿童嬉戏,晾衣绳上晾着洗过的衣服,黄狗闲闲而卧,雏鸡满院啾啾。

她媳妇还是推开了篱笆门,走进了院子里,走到了屋门前,望着门户上落着把生锈的大锁,门缝上往里边一瞧,积灰满地,蜘网悬梁,死火冷灶,那里还有烟火气息,一时心酸难抑,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

老支书出门了。她就随着大路找过来。而后她就和老支书在小神婆下相遇了。

乐宝说,小龙哥,你猜这个场面有多感人。他们就像牛郎织女天上人间,一朝相逢,那还不正是执手相看泪眼,只能无语凝咽。那还不是苏东坡说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么!

乐宝说,然后,他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诉说着相思之苦,想念之痛。正好,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混蛋,一看见多年没有媳妇的老支书竟然在大路上就拥抱年轻的女人,眼红眼绿啊,就造起谣来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问乐宝,你这么编故事到也好听。你怎么解除,老支书的女人就这么年轻,美丽?乐宝说,你个差一窍。老支书媳妇死的时候多少岁啊,正当年吧。你就告诉听故事的人,长岁数是我们这个世界上人的事情,阴曹地府的人不过年,不长年龄。

我不得不说,乐宝真有你的,天不生无用之材,造就了一个放羊汉,还是个编故事的天才。我说,乐宝,你编的这个故事好是好,还是有些问题,有刀劈斧凿之痕,不够水到渠成。老支书不是我们村里人,他媳妇的坟地也不在小神坡下,这合理解释不了老支书小神坡下撞鬼。

乐宝想想说,这还不容易,你再听我这么编。就说鬼也是要过日子的,那天她媳妇那个鬼,是来我们村小门市部打酱油的,没想到老支书正好出门回来,他们就在小神坡下见面了。这样人鬼都有情有意有人味,比这世界上活着的那些人有人情味多了。

我说乐宝,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你口口声声批评世界很肮脏,是不是你花过这方面的钱?吃了这方面的大亏,你醒悟了?

乐宝一点也不忌讳,张口就来,小龙哥,我不能憋死自己。你别打我道德的板子,我是人,我有需求。当然了,人家要喝我的血。我也心疼呵,咱们的钱来得容易么?不是大风刮来的吧?咱们用的是人家的女人,人家不会把心掏给咱们。这就是个大矛盾,没有人能解决好。

表面听起来,这些都是社会上的乱七八糟。认真想一想,就是文化层面的大问题。文化真厉害,人类自发明婚姻以来,人就有了属性的问题。婚姻这种文明,规范了人类的行为,那怕过去的三妇四妾,男人从心里就界定了,都是她的。女人心里也界定了谁是她的男人,这种属性根深蒂固,流远流长。

开放的年代,女人交易了她们的肉体,满足了婚外男人的欲望,但从没有从内心否定了她们的属性。男人走私了他们的情感,却买不到他们归宿,游走在他人的围城内外,尴尬而无趣。其实,你享受的只是精神方面的快乐,动摇的却是文明的基石,焉能不成为众口之矢!

在我们中国,无论社会有多么开放,无论你多么坚决拥抱了西方文化,你都不可能彻底粉碎了五千年华夏文明,你只会成为一粒历史的尘埃,最终被清扫到垃圾堆里。是的,这个文明也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考虑单身汉的归属,被无情打入了令册。

说到这里,乐宝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小龙哥,我很奇怪,发现你每个星期中总有一天,和杨老师要去石头岭。我在小神坡上是能看见的,你去干什么?

杨老师鬼上身的事,没有向别人诉说过,所以没有产生社会谣言。这点杨老师做得很好,避免了成为某个谣传的焦点。

我抽着烟,在考虑着要不要说给乐宝听听。不说恐怕还不行,他有疑云。我想了想说,乐宝,这又是一件你会激烈抨击的事。

乐宝脑子不用转,听话听音,也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乐宝说,你是说杨老师也遇上鬼了?我点点头。乐宝说,真是奇了怪了,又一个人跟上了鬼,他们怎么就这么容易见鬼?我怎么就想见一回都难?

我说,乐宝,你还坚持相信,世界上没鬼么?乐宝说,其实这个事情不难解释,杨老师就是心里有鬼。

和乐宝是永远说不清楚的,我打住了,坚决不争辩,不抬杠。这世界上有没有鬼,有没有神,乐宝相信的是,世界上只有拥有肉身的活鬼,吸他血汗的女鬼,还有他这种也见不得人事的风流鬼。

我说乐宝,你也承认你是鬼?乐宝说,咱们没有咱们的女人,不做半夜敲门的风流鬼也不行啊。我承认,我是个鬼。

乐宝说,小龙哥,那天是你把鱼亮逗到小神坡来疯癫的吧?我就想不明白,你心里苦逼,就不能去和村里的女人寻开心么?在一个疯子身上找乐子,你道德么?你算不算又一种龌龊的鬼?好歹你和鱼亮还是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妈呀,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他人不会问你,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们只会相信他们看到眼里的事态,至于是不是歪曲了,冤枉了他人,他们不管。他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说你不道德,你就是不道德。说你龌龊,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的逻辑就是,正常人谁要和一个疯子纠缠不清?你要和鱼亮瓜葛,那就一定是你心里阴暗,龌龊。

这锅我得背起来,不背也不行。这帐我得认下来,我得承认我是龌龊的,阴暗的,无聊的,无趣的。我要坚持说明白真相,我就是狡辩。

乐宝说,不过我听说后来的事情很有趣,鱼亮说他在小神坡坟地见到了老支书,见到了马燕燕,光天化日之下就见到了鬼。见到了鬼还不行,还说老支书要给他保媒,马燕燕还要约会他。小龙哥,你说急心疯这种病有多厉害,鱼亮这可真真是想媳妇想疯了,鬼迷心窍了。如果说世界上真有鬼,这就是最好的例证,你看到什么是鬼了吧?你看到鱼亮心里住着的女鬼了吧?不是马燕燕真变成了一个鬼,来蛊惑鱼亮的吧?

听起来,乐宝说的多么有理有据,无可辨驳!是的,乐宝的雄辩太有力了,我无以为辩,我无以为驳。可我总觉得有些什么话,还应该和乐宝好好说说。

我说乐宝,你凭良心说说,我可能害鱼亮么?他已经成了这么一个人,我和他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只是想把他收拾回家,就错了么?

乐宝说,你没成色,你知道鱼亮都这样了,能不能绕着道走?要到小神坡来,村外只有一条路,村里边不止一条路吧?你从那个猫胡同狗胡同绕不到小神坡路上来?要我说,你就是心里的坏,你就是无聊至极,就是要拿鱼亮取乐子,就是在干损害自己人格,损害自己尊严的事,怪不得别人生口舌。这下好了,满城风雨,谁都知道鱼亮到小神坡找媳妇来了。喔,不对。你不是说小神坡下有鬼么?鱼亮给你找鬼来了,你高兴了吧!

我百口莫辩,只能沉默。

乐宝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乐宝,你都说了,罪也给我坐上了,锅我也背起来了,还要说什么?

乐宝冷笑,说,你应该说说,鱼亮那夜就去约会了,老支书和马燕燕就等他在小神坡坟地。那天夜里,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小神坡鬼影重重。喔不,小神坡的鬼集体出洞,欢呼雀跃,又要增加一个新鬼了。然后张灯结彩,群鬼喜气洋洋,来庆祝疯鬼鱼亮的新婚。

乐宝说,小龙哥,这像不像一篇聊斋故事啊,你不是白天都能到小神坡坟地上来附庸风雅,我看还是改写聊斋志异好。你要写聊斋故事了,我就不看蒲松龄的老聊斋了,就做一个你的忠实粉丝,就看看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聊斋。

乐宝说,小龙哥,咱们不歌功颂德,咱们就该实打实的看看这世界,实打实的看看我们的时代美不美好,实打实的看看我们这个人世间,到底美满不美满,咱们就该实打实的听听,还有没有人在那时代的边沿哭泣,在那太平之下呜咽。

乐宝的愤世嫉俗,乐宝的愤愤不平,沉重的触及着我的情怀,再一次使我涌动起书写一都当代聊斋的决心。

我说,乐宝,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你不知道,我真的有这么一个打算。现在,我真想住进靠山村,一个人种上三亩地,养花修竹,自由自在地活几天。真相在靠山村辟一间斗室,和蒲松龄一样沉下心来,撰写半辈子现代聊斋故事。

乐宝这回不猛烈抨击我了,先做了一个自我检讨,说,小龙哥,说起来咱们说不上媳妇,也不能全怪咱们的社会。人家和咱们还不一样生活在这样的年代,人家怎么就能欢欢喜喜大圆满,咱们怎么就不行?说到底,咱们还是得承认咱们自己的能力有限。

乐宝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们也奋斗了,我们也努力了,我每年也赚不少钱,省吃俭用的,可为什么就是攒不起来?一张一张的钱也没瞎花过,可就是不知不觉就没有了。

乐宝说,也不是我一人是这样,那有家有地的,他们说一年都收入七八万,可到头来也是不够用。我感觉到这世界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我们玩得团团转,我们没有谁能死得出去,逃离被玩弄的命运。

乐宝说我不用撰写鬼故事,我己经走进了神话里,说不定那个神秘的婆婆什么时候就会来找我,就会把我带走,说不定还真能给我配个花仙狐妖。

乐宝说,小龙哥,你要是真遇上这样的好事了,可不能忘记我,千万不能忘记红尘里,还在苦难中挣扎的兄弟们,要带了我们去,一起快活上几年。

乐宝说,你要写鬼故事,一定要多写几个美丽的花仙狐仙,要她们都有人心,都有人情味。那怕被你描写的鬼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我也认了。

最后,我和乐宝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扯闲篇。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我想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情,当靠山村的老马和那最后一个光棍汉也消失之后,靠山村还能叫村么?还有多少活着的后来人,还能记起大山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村庄?那一大片的房屋又会留给谁來住?

在经年不见人烟的村村通路上,又会有什么人行走?还会有什么人行走?大概只能留给狡兔野狐了吧。偶尔前来的人,只能感受不尽无际的沧桑。一个和平繁华的时代在我们头上隆隆疾驰,我们的村庄,我们的乡愁,却正在化作最后的尘烟,即将彻底消失在历史的时空。

我的酝酿了很久的那个想法,此时愈加的强烈起来,我要住进靠山村,我要拾掇一间滋养我情怀的精神聊斋,我要写我的聊斋志异,我要塑造我笔下的花仙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