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5)
我说了我要去小神坡后,并没有再想听鱼亮鹦鹉学舌的意思,我只想把他吓唬回家去。我怎么可以在魚亮身上寻找快乐,消费苦难。怎么说他也是我今生中最好的朋友,我要操上这么一份恶毒的心,可真该叫天打雷劈天谴了。
但是鱼亮那里还能理解我的苦心,跟着就说了,我去小神坡。只不过我说的话太多太长,就算他还能像部录音机,也不能够完全复制下来我说过的话了。
我又气又急,说你去小神坡干什么?鱼亮又跟着说,你去小神坡干什么?这让我不能不想到年轻的妈妈教孩子学习说话,就是这个情形。这个人儿算是彻底废了,就这么着就废了。
我有点儿心酸,鼻子也酸。我可真不愿意有这么一天,也不能蹈鱼亮的复辙。也不能有这么一天,就这么万劫不复了。我得挺着,我得熬着,我得精神着。
一个人活在世上,活来活去如果就是为着活成这个样子,跟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可是,我再转念想想,我没有活成这个样子,我们也都没有活成这个样子,成日里忙忙碌碌,看大千世界,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又和行尸走肉有多大区别!
我悲悯之心油然而生,我悲哀之心由然而生。如果你说鱼亮是心灵太脆弱了,意志力太不坚强了,经不起风吹草动,经不起跌打滚爬,以至于才会变成这样。那你就是对于鱼亮的鄙视和污蔑。
冰冻三尺非一天之寒,鱼亮是疯癫在了他感到青春己是一去不返之时么?不是,三十朗当四十多了,打光棍也打半辈子了。如果不是煎熬痛苦太多太多,真真感觉承受不住了,怎么可能会天塌地陷地崩溃了!这是一次山崩地裂的大地震,这是一次全方位的大崩溃,是万劫不复,是彻底毁灭。
正当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情绪中五味杂陈,不料想鱼亮却陡然间亢奋起来,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来,我要去小神坡!我要去见老支书!我要去撞鬼,去撞一个女鬼,撞一个好看的女鬼!我要跟着她走!我要牵着她的手!我要拥抱她,亲吻她!我要和她上床,和她生孩子,和她一起过日子!我要养家,我要养孩子!我要和她一起养我爸,养我妈……
这突然的出人意外的变故使我心惊肉跳,恐怕要出事了,我不能判断鱼亮今天会弄出什么夭蛾子来了。
我刚才望着鱼亮的脸,听着他鹦鹉学舌时,因为心头悲悯着他悲哀着他五味杂陈,就像出神了么?我是刚刚如梦方醒的么?
一定是这样的,如果鱼亮是个正常人,能够用正常的思维思考我,思考刚才我的那一会儿,一定会害怕的以为是我恍惚过去了,要混沌了,而不是出神了。一定也会像我一样,眼中的怜悯,心头的悲哀,悲哀着我,怜悯着我。
那样,我们的角色就颠倒过来了。
可惜鱼亮正常不起来了,就连我威胁了他,也只不过是瞬间的恐惧过,一转眼那恐惧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就意识到什么算什么,所以就能突然奇怪的亢奋起来,心里闪过什么念想就大呼小叫什么话,患的什么心病,就暴发什么症状。
我冷静一想,就不觉他奇怪了,合情合理了。是我说到小神坡,意外刺激了他还没有完全死灭的光焰,刺激了他渴望一个媳妇的心,他才某种意义上的复活了,他才亢奋起,才疯狂了。
我这会儿怎么会产生想要颠倒角色的想法?想着鱼亮能正常,而我却要疯癫过去,做个混沌了的疯子?这才是奇怪的念想啊!
我一直以为,鱼亮从疯癫那天起,己经深陷混沌,己经进入黑白两色世界,万劫不复,不可能再有丰富的情感,不可能再有悲欢离合。他现在的那个世界里应该是鸿蒙未开,天地不分,盘古不醒,女娲不现,是道可道非常道。
现在突发的这种状况,却说明了,鱼亮内心残存的一点灵气,偶尔也还是会蹦出火星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鱼亮却不会就此创造一个奇迹,完全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
鱼亮那一点残存的灵光绝不可能死灰复燃,只能像是回光返照。那残存的一点灵光,是神奇的光焰,证明着疯癫了的人不等同于死人,还是这世上活着的生命。
我不想成为一个疯子,也不能成为一个疯子,此时却真的很奇怪地想体验一把疯子的精神世界。
我无法否定鱼亮的精神世界己经不复存在了,我过去的看法,现在证明是错误的,混沌了的世界,现在看来不一定就是两色世界,情感也不一定就不够丰富,疯癫了也未必就是万劫不复。
既然是这样,那今天我就不妨再和鱼亮多说一些话,正儿八经地探素一下魚亮的精神世界,还够不够复杂,还复杂不复杂,是否完全能够还原一个赤子的样子。
我说,鱼亮,你也知道老支书撞了好看的女鬼?鱼亮说,鱼亮,你也知道老支书撞上了好看的女鬼?我哭笑不得。我说,你知道我是谁?鱼亮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说,你吃早饭了没有?鱼亮说,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说,你赶紧回家吧,恐怕你爸爸又哭成泪人了。鱼亮说,你赶紧回家吧,恐怕你爸爸又哭成泪人了。
这个人心里刚刚蹦出来的那一点灵光,熄灭了。混沌,还是混沌,混沌好啊,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混沌了就是神仙。鱼亮还没有完全成仙,还没有彻彻底底混沌到底。神仙不好做,混沌也是有层次的,有境界的。
我想好好观察一下鱼亮的眼晴,此时是不是又己经完全空洞,还有多少神彩。
不料想又一个意外突然发生了,鱼亮的心坎上再次闪耀了灵焰的光华,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我妈妈死啦,这辈子活得很苦啊,我没有养活过我妈一天,我不是人啊!我爸爸活得也很苦,怎么就白养活了我这么个儿子……
这回我不觉得意外了,也没什么好吃惊的了,我开始品味一个人的精神以及其精神世界的奇妙无比,一个所谓正常人的精神以及其精神世界和疯癫的鱼亮比较,我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正常?是不是真正的值得肯定?
看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混沌,似乎应该首先确定这个人的良知是不是彻底泯灭了,如是,才能认定其彻底混沌。那怕灵魂深处还残存着一点点良知,也不能就说其混沌了。
或者可以换一句话问问我们,是不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才是真正陷在混沌中的人?而带着良知无奈陷入所谓的混沌世界的人,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精神健全的人?
我们健全么?我们活得真的很有意义么?我发觉我不能再细想下去,我真的忽然感觉到我正在如我所愿陷入混沌,正在变成一个废了的人。
原来我并没有鱼亮有血有肉有灵魂,我并没有鱼亮鲜活。我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一直在按步就班的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干着苦活,机械地完成着制定的日常任务,既无仪式感也无使命感,活得麻木不仁,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