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的自信,感染了整个中华民族?
中国的哪一位诗人最为自信?如果回答说是李白,恐怕没有人会站出来与他相比。李白及其诗歌,不仅感染了盛唐,还将整个中华文化锻造得更为自信。诗歌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典型代表,每个民族都有自己伟大的诗人。从《诗经》一路走来,李白成为了中国诗歌的另一座高峰。李白恰如站在珠穆朗玛峰峰顶,用自己所焕发出的高度自信,激荡着中华民族不断奋发向上。
1、千年“神曲”《静夜思》,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记忆
《静夜思》应当是李白所有诗歌中最广为流传的一首。这首诗在古代时期已编入私塾课本,现在也是小学课本必选内容。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唐)李白《静夜思》
在诗中,李白对故乡的思念穿越时空,寄托对故乡的思念。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可能会忘掉浩如烟海的大部分中华诗词,但《静夜思》依旧会记忆犹新。恰如当今的一些“神曲”,虽然在我们手机歌单中从未播放过,但仍会熟练吟唱。而相较于当下的这些“神曲”,《静夜思》除易于传唱之外,还因其清新朴素、意境幽远的风格而被传颂千年,是炎黄子孙人人皆能吟唱之诗,也是外籍友人学习中华文化的必读诗歌。此外,《静夜思》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仅英译版本就达到20种以上。
首先我们来回顾一下《静夜思》的创作过程。《静夜思》是李白26岁在扬州生病时思念故乡所作,时为唐玄宗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秋。当时李白刚离开生活了20年左右的四川,沿长江一路到达繁华的扬州。唐代有“扬一益二”之说,扬州富庶甲天下。李白从繁华之地四川,一路走到最为繁华之地扬州,并不是简单地过着旅行打卡、逛吃逛吃的惬意生活,而是认认真真的“研学”之旅。李白一路求贤访古,田野采风,既有《望庐山瀑布》《月夜金陵怀古》等歌颂名山大川和凭吊怀古,也有《题金陵王处士水亭》等与名人文士的倾慕交流,还留下了《巴女词》《荆州歌》《越女词》等民歌采风之作。正是由于李白一路“研学”,尤其是对南朝民歌出语天然、明朗巧妙的精华特点的创造性继承,使得《静夜思》成为一首千古以来脍炙人口的乐府新词。
这里简单解释一下南朝民歌与乐府。南朝民歌盛于南北朝时期,现存大部分保存在(宋)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里。而乐府,最早是指我国古代管理音乐的官署,主要任务是收集编纂各地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进行演唱及演奏等,后延伸为指代我们古代的民族音乐,并成为一种专门的诗体。乐府是对春秋战国《诗经》的继承,到南北朝时发展到高峰。而南北朝之后的隋唐,正是我国诗歌文化融合与嬗变的关键时期。李白所生活的唐玄宗时期,恰好在这一关键时期。李白在传承与发展乐府诗歌时,既受到北朝民歌的语言质朴、粗犷豪迈的熏陶,又经南朝民歌出语天然、明朗巧妙的训练启示,以及充分借鉴赋等其他文学形式,加之自身创造性发展,从而将自己的作品推向了中国诗歌的最高峰。
对《静夜思》的创作,除了李白之外,还有后人的臆改。离李白最早的宋代,所收录《静夜思》版本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后几经臆改,“看月光”成为“明月光”,“望山月”成为“望明月”,继而成为现今流行两个“明月”版本。学者们这样的改变有许多争议,支持一方说“明月”对明清以来的人来讲,还寄托了对大明王朝的哀思,而添加了几分家国情怀。反对一方说“看”字能将李白静夜思乡之形状描述得更为具体,即不是半睡的状态,而是主动往外看,而且看到的是远处高“山”之上的月。这种表述更具深邃的空间感,更易于与远方的故乡融为一体。
历代学者的争论,我们或许很难理解。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的是,历朝历代中国人对李白《静夜思》的喜爱之情——喜爱并反复吟唱,才可能出现改编或新编。2005年5月18日的《光明日报》也刊登了一则有趣的故事。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香港科技大学招生面试时,问学生是否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学生回答喜欢并背出“床前明月光……”。然后考官在当日听了二十多遍《静夜思》。而在现代流行音乐的熏陶下,我们会更容易理解这份喜爱。如B站青年对《亮剑》《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影视剧的各种二次创作,“只因你太美”被“空耳”改编创作为“鸡你太美”等。总的来说,李白的千年“神曲”《静夜思》,以期巨大的文化感染力,业已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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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蜀道难》超乎寻常想象力表达,让我们胸怀更为博大
李白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在《蜀道难》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蜀道难》大抵创作于天宝初年(公元742年左右)李白在长安求仕期间。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唐)李白《蜀道难》
《蜀道难》的内容大体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蜀道的形成历史及山水特点;第二部分讲述了蜀道沿途的自然环境;第三部分讲述了蜀道沿途及当地的政治经济,并劝友人早点回长安。《蜀道难》的创作意图,是历朝历代的热门议题。有的人说是沿用乐府旧题而写蜀地山川艰险难行,有的人说是借送友人入蜀来抒发胸臆,有的人说是讽谏时事……很遗憾,这一诗歌鉴赏考题,并无标准答案。而我们站在李白的角度,置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可能会有一些独特的感悟。
首先我们来谈谈蜀道。蜀道是连接关中与蜀地的交通要道。而今天西安与成都的交通连接,也大致遵循了古蜀道的路径。无论我们途径广元、巴中还是达州,都涉及到翻越秦巴山脉的问题。蜀道之难,即使在高铁时代也让我们深有体会——高铁翻越秦岭的隧道里程长达127公里,大致相当于我们从成都到绵阳全线为隧道。而我们的祖先虽然没有现代的高铁技术,但也发明了大幅缩减通行时间的道路技术——栈道。蜀道在夏商周时期已经初步形成。在战国晚期,秦国得到巴蜀之地后开展了大规模的栈道建设,使蜀道“栈道千里,无所不通”(《战国策·秦策一》),加之后代不断维护和新建,使蜀道成为中国历代出蜀入川的北方交通大动脉之一。
而汉高祖刘邦正是以蜀地为基地,明修蜀道栈道,暗渡陈仓,而后取得天下。三国时期,诸葛亮五次北伐走的也是蜀道。而到了唐代的时候,蜀道更是人声鼎沸。女皇武则天正是沿着蜀道一路北上,开启了自己的辉煌人生。再到唐玄宗天宝初年,李白创作了《蜀道难》。在李白创作《蜀道难》的几年后,唐玄宗正是沿着蜀道,从长安一路“巡幸”到了蜀地。试想,如果那时候蜀道真的“难于上青天”,皇帝及随行帝国官僚和军士们,会选择这一条求生之路吗?所以那时候连长安人都可能不认为“蜀道难”,而在蜀地生活了二十来年的李白却持有这一观点,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所以“难于上青天”应当是极度的夸张。
而如果我们再推敲“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之说,李白也应当是极度夸张。李白曾作“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公无渡河》)”之诗,所以他应当是熟知大禹典故的。大禹生于西羌(今四川汶川县),西汉司马迁《史记》和扬雄《蜀王本纪》等均有记载。而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则直接说大禹是蜀人。李白从小生活在四川,自诩“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上安州裴长史书》)”,所以说李白不知晓大禹相关传说和书籍的可能性极低。李白既然知道大禹生于蜀地且可以治理黄河,那么同时认为蜀地与中原没有道路相通,显然也是不合常理的。这也再次印证了李白是在极度夸张描述蜀道。
我们都知道李白的诗文因其豪放夸张的风格而为世人称道。若用今天四川话来讲,有点“冲壳子”(吹牛)般无拘无束的味道。李伯清将这种意境进一步描述为“假打”(吹牛)。而李白在《蜀道难》中的“假打”(吹牛)并非刻意吹嘘,而是近似幽默喜剧的调侃。李白在四川生活二十余年,可算作地道的四川人。站在四川人的角度谈入蜀出川“难于上青天”,自然会有诙谐幽默和夸耀故乡的味道在里面。恰如四川人或其他地区人同样说“少不入川”,大抵也怀有不同的情感在里面。而李白劝友人“不如早还家”而尽早出川,与“少不入川”似乎又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为何要说夸耀?一是因为唐代的四川经济非常发达,其中成都是排名全国前二的国家级中心城市,是谓“扬一益二”,相当于现在上海或广州在全国的经济地位。二是因为李白张扬的性格特点。这一特点在其诗歌中多有体现。例如得到唐玄宗召见时,别人可能是谦逊谨慎的准备,而李白则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张扬外露表达内心志得意满的情感。而在盛唐气象之下,李白《蜀道难》中所迸发出的旺盛生命活力,正是彰显着唐朝傲视天下的时代气象。所以贺知章读到《蜀道难》时,将李白惊为“谪仙人”。所以,从夸耀家乡的角度,我们可以品读出李白夸耀四川历史文化悠久,而李白我正是在这具有深厚文化底蕴之地长大的;而又因四川政治经济地位太重要,再难也要修路,而且是修成“高速公路”(唐玄宗后来果真用上了)。
故若从夸耀四川的角度去进一步理解《蜀道难》,则更容易理解该诗的时代价值。《蜀道难》中以短短三百余字,大开大合,博古论今,从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文化等多角度展现了蜀地的壮丽辉煌。而蜀地是唐朝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个时代的国人及外国友人读了,感受到一定是是大唐帝国辉煌的缩影,恰如我们当下宣传上海广州在近现代的飞速发展。而盛唐之后的唐人读了,则是追忆整个帝国的繁华——中唐以后战乱频繁,扬州、洛阳、长安等地多有损毁,而蜀地繁华依旧。时至今日,读《蜀道难》,仍可见蜀地繁华依旧,以及心中所勾勒的四川盆地从古生代以来的沧海桑田。
谁人不说家乡好,写下《静夜思》的李白,除了“低头思故乡”之外,还写下了《蜀道难》仰望故乡,让中华民族世代追思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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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活在当下的《将进酒》,在我们脆弱时抚慰心灵
朗读李白的诗歌,可以选择两个好地方。一是在空旷无人的地带高声诵读,让山川回响、明月相伴。二是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高声演讲,在聚光灯下展现生命的激情。而在李白所有的诗歌中,同时最适宜这两个场景的,当属《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唐)李白《将进酒》
《将进酒》是一首乐府古题的劝酒诗,其中“将”是请的意思,即请喝酒。很多版本的《将进酒》里面都用了大量的感叹号。以《将进酒》的意境,大抵所有的句号都值得改为感叹号。与很多饮酒歌、抒情诗不同的是,《将进酒》没有情绪的转折,而是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高潮,高潮迭起。恰如我们爬四姑娘山,大姑娘山、二姑娘山、三姑娘山和幺妹峰,一个比一个高。
酒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距今六千多年的仰韶文化遗址已经出现了成套的酒器。酒与茶二者作为国饮,几乎是中国历代文人雅士的标配。唐人自然也不例外,也酷爱饮酒。不过唐朝时尚未发明蒸馏酒,所以当时人们喜欢喝的酒应为糯米、黄米等酿制的新酒。而一般人所饮的新酒,酒糟不会完全被过滤掉,故也称之为浊酒。浊酒度数不高,所以有点类似于低度饮料的味道,且会温了再喝。白居易在《问刘十九》中将此温酒过程描述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而李白爱饮酒,是出了名的。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且一喝酒就狂得很,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而《将进酒》中的狂,大概也是盛唐气象的代表。这首诗创作于李白受人排挤、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之后,漫游梁、宋之时。在中国古代,仕人一旦被皇帝否定了,一般只有熬到下一任皇帝才可能出头。当时李白四十多岁,唐玄宗虽然比李白年长十余岁,但从皇帝每日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来看,身体还是比较壮实的。所以李白短期内应当是没有盼头了。但是,李白虽然政治上失意了,却并未消沉,而是仍然怀着那个时代的“大唐梦”,坚信自己将来仍会有一番作为。所以全诗中,并未看到自甘堕落意志消沉,仍然还有一份活在当下的风发意气。
活在当下,即活在大唐盛世。每当读到《将进酒》,不禁脑补李白与友人岑勋、元丹丘等在桌前谈古论今、高谈阔论时的场景。当时的人们,有着高度的文化自信、政治自信和经济自信。正是在这样的盛唐背景之下,李白将唐诗推向古典诗歌的巅峰。而其自身所散发出的高度自信,即便遇到各种艰难困苦,也可消掉忧愁而继续前行,恰是盛唐自信的缩影。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我们再读《将进酒》,将有另外一番感悟。
而在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的新时期,当我们重读《将进酒》时,感悟的是人生得意之时,可“尽欢”而不必藏着掖着;人生失意之时,仍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逆境不可怕,忧愁也不可怕。而愁不意味着自我放弃,而应当激励自己活在当下——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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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白的自信,塑造和感染了整个中华民族
李白被后世奉为诗仙。李白的诗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座高峰。而近年来偶尔会有人评价说,李白的性格太张扬而不适合做官。还有人在文学作品中杜撰李白在政治上不成熟的相关故事。这些评价,颇受现代成功学的影响。甚至在教科书上也偶见类似评价。这一系列评价,归根到底就是我们如何定义“成功”二字。
什么是成功?在唐玄宗天宝年间所谓的政治成功,大概是获得李林甫、杨国忠一样的宰相之位。然而当时的政治腐败,已经容不下李白这样的臣子。所以这一方面是李白的损失,而更是大唐帝国的损失。类似文坛领袖般的人物,大唐皇帝并不能为之所用,也折射出了唐朝由盛转衰的征兆。或许生在唐太宗或武则天时期,李白会有更大的政治发挥空间。但历史不容假设,那时中国诗歌艺术发展正在走向巅峰的前夜,或许还不能那么快哺育出李白的诗歌。
那么为什么中国人最爱李白,并将其封为诗仙呢?一方面是因为李白天然去雕饰的语言组织能力,能够写出很多浑然天成的名篇。另一方面是因为李白所迸发出的生命活力,激励着我们民族不断前进。一个人狂起来是容易的,而有能力狂一辈子则不容易。中华民族是一个时常经历苦难的民族,因此变得有些内敛。而当今的中国,正在伟大的复兴之路上砥砺前行。李白诗歌中的高度自信,尤其是《蜀道难》和《将进酒》等名篇,一直塑造和感染着我们,成为中华民族保持奋发前行的重要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