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古老的平衡
加拿大自然作家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1在他二十一岁生日时,收到了一份奇怪的礼物。这是一份账单,其中他的父亲记录了与青年欧内斯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有关的所有开销,包括医生为接生他而收取的费用。更加奇怪的是,欧内斯特据说已经为此付了钱。我一度认为老西顿先生是个混蛋,但是现在我想,如果他——在原则上——是对的呢?我们单就我们存在这一事实就欠了某人或某物的债吗?如果这样,我们欠了什么债,又是欠了谁的债?还有,我们如何还债呢?
写作这本书的动机是我的好奇心——我寄望于通过本书的写作,能够探索一个我知之甚少的主题,而正是这一原因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一主题就是债务。
偿还不是关于债务管理、睡眠债、国债或者管理你的月度收支;也不是关于债务如何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可以借钱使财富增长;也不是关于购物狂或者如何确定你是不是其中之一:书店和网络中到处都是这种材料。
它也与更可怕的债务形式无关:赌债和黑手党复仇;做坏事就会转世成一只屎壳郎的业力报应;电视剧里长着小胡子的债主用不付租金的方式强迫美女发生不情愿的性行为。(尽管它可能会触及这些话题)相反,它是关于债务作为一种人类构建——一个富有想象的构建——以及这一构建如何反映并放大人类贪婪的欲望和人类极度的恐惧。
作家们写作他们担忧之事,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2如是说。也写作困惑他们之事,我补充道。偿还这一主题是我知道的最令人担忧、令人费解的主题之一:金钱、叙述或故事,以及横贯其中的宗教信仰所织就的特殊关系,常带有爆炸性的力量。
在我们成年后困惑我们的事,在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困惑着我们,至少对我来说确实如此。在我成长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的社会中,有三件事情你不该问。第一件事就是金钱,尤其是每个人赚多少钱;第二件事是宗教,开启这一话题将直接导向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甚至更糟;第三件事是性。我生活在生物学家身边,而且对性——至少昆虫的性行为——我可以从家里随处可见的教科书中了解:我对产卵器可不陌生。对我而言,禁忌的事是另外两件:财务和信仰。
最初,它们好像隶属不同类别。归于上帝之事不可见。归于恺撒之事则过于物质。它们以金牛犊的形式存在,这在彼时的多伦多并不常见;它们也以金钱的形式存在,对钱财的喜好乃是万恶之源。但另一方面,漫画书中角色史高治·麦克老鸭(Scrooge McDuck)——我读了漫画的大部分——是一位脾气暴躁、为人吝啬并常常阴险狡诈的亿万富翁,他的名字源于狄更斯著名的得救的吝啬鬼埃比尼泽·斯克鲁奇(Ebenezer Scrooge)。有钱有势的麦克老鸭拥有一个巨大的钱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币,他和他收养的三个侄子在其中嬉戏,激起金币的浪花,就像在游泳池中一样。金钱,对史高治叔叔和年轻的鸭子三胞胎而言,不是万恶之源,而是令人愉悦的玩物。这些观点中哪一个是正确的呢?
我们这些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孩子通常都有一些零花钱,虽然大人们不期望我们总是谈论它或过分地喜欢它,但他们期望我们在早年即学会如何管理金钱。我八岁的时候,得到了我第一份带薪的工作。我已经以较有限的方式认识了钱——我每周可以得到5美分的零用钱,那时候5美分能买到的糖果可比现在多得多。没有花在糖果上的钱我存在了一个立顿锡茶盒里。它有着颜色艳丽的印度式设计,上面画有大象、蒙着华丽面纱的妇女、戴头巾的男士、寺庙和圆顶、棕榈树,以及过蓝的天空。硬币的一面是树叶,另一面是国王们的头像,我对它们的渴望与它们的稀有或美丽的程度有关:国王乔治六世是在位君主,有他头像的硬币是通用货币,因此在我势利的标准下排名较低,而且他也没有胡须;但仍有一些刻有毛发茂盛的亨利五世的硬币在流通,而且,如果你运气好,能得到一两个满面虬髯的爱德华七世。
我知道这些硬币可以买来像蛋筒冰激凌这样的商品,但我当时不认为它们比我的小伙伴们使用的其他货币单位更好:香烟盒飞机卡、牛奶瓶盖、漫画书,以及各种各样的玻璃弹珠。在每一个类别当中,原则是相同的:稀有和美丽增加价值。兑换率是孩子们自己定的,虽然会产生大量的争论。
当我找到工作时,一切都改变了。这份工作的报酬是25美分每小时——一大笔钱!工作内容是推着一个婴儿在雪中玩耍。只要我把婴儿带回家,活着而且没有被冻僵,我就能拿到25美分。就是在我生命中的这一刻,每一分钱变得和其他任何一分钱有同样的价值,不管谁的头像刻在上面。这教给我重要的一课:在高等金融中,审美的考量很快就会半途而废,这真不幸。
因为我赚了这么多的钱,我被告知我需要一个银行账号,于是我从立顿锡茶盒毕业了,并得到一本红色的银行存折。现在,刻着头像的硬币与玻璃弹珠、牛奶瓶盖、漫画书以及飞机卡的区别开始清晰起来,因为你不能把玻璃弹珠存到银行里去。但是你被催促着把你的钱存入银行,来保证其安全。当我累积到危险的数量——比如,1美元——时,我就把它存到银行,在那里钱的总数被一位令人胆怯的柜员用钢笔和墨水记录下来。一系列数字的最后一项被称为“余额”——不是一个我理解的术语,因为我没有看到一个双臂天平。
每隔一段时间,我的红色存折上会多出一笔额外的钱——一笔我从未存过的钱。我被告知,这就是“利息”,我把钱存在银行就可以赚取利息。我当时也没搞明白这一点。对我而言,有些额外的钱是有趣的——这一定是为什么它被称为“interest”,但是我知道我实际上并没有挣来这些钱:银行里没有婴儿让我带到雪地里推着玩。那么这些神秘的钱是哪里来的呢?当然来自那个生产五分镍币的地方,牙仙留下镍币来交换你掉落的牙:那是一个不确定在什么地方的有着虔诚的发明的王国,但是我们都必须假装相信,否则乳牙换镍币的计谋就不再有效了。
然而,在枕头下的镍币足够真实。银行利息也是如此,因为你可以将它兑换成硬币,然后再换成糖果和蛋筒冰激凌。但是虚幻之物怎么可能产生真实之物?从《彼得·潘》这样的童话故事中我知道,如果你不再相信仙女,她们就会倒毙;如果我不再相信银行,它们也会倒闭吗?成年人认为,仙女是虚幻的,而银行是真实的。但那是真的吗?
这就让我对财务开始感到困惑,而这种困惑仍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