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咏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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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狮堂由纪夫,2018年

由于清晨寒气彻骨,我暂且邀香岛去民宿的起居室里继续详谈。和民宿的人打了招呼,他很关照地端上茶水,真是太谢谢了。

喝了热茶,少年香岛的面色终于红润起来。

我估摸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便开始打听事件。

事件的发生要追溯到两周前。

“那是2月1日早上8点发生的事,石神赤司的夫人在赤司的办公室‘大星咏师之间’发现了尸体。”

他说的是“夫人”,用词和他的年龄特别不符。

“那就是石神赤司……的尸体。能说明一下尸体的状况吗?”

向一个可爱的少年打听杀人事件,虽说过意不去,但不了解清楚就无从判断。香岛有些不情愿地开始了说明: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枪击中了头部……”

手枪一词,刺痛了我的心。

“被推断为自杀,也就是说中枪的部位是口腔或者太阳穴吗?”

“是太阳穴。”

“哪一边?”

“左边。”

也就是说,石神赤司是左利手。

“关于那把手枪,你知道些什么吗?”

“那是紫香乐淳也的。他现在是星咏会运营方面的一把手。手枪是出于个人兴趣收集的藏品之一,能装六发子弹,已经打出去两发了。据说,之前使用后,他把装着子弹的手枪收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但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大概是手枪的管理存在疏忽,无法在有可能接触到的人中锁定犯人吧。真是个棘手的事件。

“死亡时间是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也就是1月31日22点30分左右。”

“22点30分左右?”

时间出奇地精确。哪怕是法医,也不会如此精确地断定死亡推定时间。他们通常将尸体现象中的已知信息收集起来,从而缩小时间范围,而且在这过程中一边强调“即使这样也不能肯定”,一边给予提示。

香岛能够如此断定的原因,我只能认为是死亡时的记录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了。

正当我准备向香岛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玄关方向传来很大的响动。

“香岛——”

伴随着这声呼喊,一个男人进了起居室。

他身材纤瘦,个子矮小,五十多岁的样子。脸颊枯瘦,眼睛下面还挂着黑眼圈。即使刻意恭维,也不能说健康。一进起居室,他的眼镜就蒙上了一层雾,只得一面喘息一面擦拭眼镜镜片。

“呼……总算找到你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香岛,这位是?”

“这位是千叶冬树,星咏会的研究员之一。千叶先生,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刑警狮堂由纪夫。”

“你好。”千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如果是社会人,一般不会称自己人为先生,或许因为香岛还是个孩子,千叶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刑警吗?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坐立不安,要到这里来啊。”千叶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摇摇头,“香岛,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星咏会的处分已经决定了,就算现在重新调查,也很难翻案啊。”

“这种事我怎么会不清楚!”

香岛声嘶力竭地吼道。千叶叹了口气,回应道:

“你不正是因为搞不清楚状况才跑来这里的吗?”

被这样反驳,少年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我无可奈何地插嘴道,“要不先坐下,都冷静一下吧。”

“可是……”

“是千叶吧?我刚刚听到传闻,听说了有关‘处分’的事情……”

千叶眼神不安地看向香岛:

“你都告诉他了吗?”

香岛耷拉着脑袋不作声。

“我不是说了是传闻吗?你们采取的措施,在这个奉行法治的国家,我认为是有些野蛮的……”

“你说的我明白,”千叶摸了摸脖后颈,“只是真维那杀害石神赤司这件事……证据确凿。”

千叶说话没有丝毫力气。可能是因为他是以组织成员的身份发言吧,但听口气,总觉得他有所隐瞒。

“如果真是证据确凿,交给警方处理就好了。可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这个……”

“我刚刚问过香岛了,听说死亡推定时间大概是22点30分,是非常具体的时间。能把范围缩小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因为留下了什么记录吧。你们是有什么理由不能把这个记录公布出来吗?”

千叶“啊”了一声,香岛则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的,没有什么记录,只是目击者不愿意在警察面前出头而已。可要是因为这个就不追究任何责任的话,又太随便了……”

香岛“哎”了一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毫无疑问,他们在隐瞒什么。我的大脑已经完全从休假模式切换到刑警模式了。

“好像还挺有道理。”或许是对我充满挑战性的套话有了反应,千叶的眉心动了一下,“那个目击者的证词,务必让我听听。”

“不妨告诉你,目击者正是我。那是1月31日22点多发生的事情,我为了获得赤司对研究事项的批准,正要去‘大星咏师之间’……”

不承想,这么快就听到了“目击者”的证词。然而,我总觉得太顺利了,因此决定慎重听千叶的话。但是,由于他那有气无力的说话方式,丝毫觉察不出他情绪的波动。方才的挑衅引发的焦躁已烟消云散了。

“可当我站在‘大星咏师之间’的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了说话声。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直到里面谈话结束。”

“你还记得当时听到的声音有多大吗?”

“这个嘛……”千叶手扶着下巴说,“可以清楚听到双方声音的程度。一开始,我不知道赤司的谈话对象是谁。因为看不见脸,哪怕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也没有十足把握。后来我知道了,因为那个人说‘闭嘴!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

“原来如此。”

“因此,我才知道谈话对象是石神真维那。父子之间的紧张气氛让我害怕起来,又觉得他们吵架,我在现场会很尴尬,便离开了。”

咕噜一声,千叶咽了口唾沫。

“我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背后传来了枪声。我心想不会吧,赶紧返回‘大星咏师之间’。要进入房间,必须用星咏会相关人员持有的卡片钥匙开门。锁打开的瞬间,又响起一声枪声。我一推开门,就看到握着手枪的真维那和连人带椅翻倒在地的石神赤司——就是这个样子。”

“这可真是决定性的状况啊。”

他所言非虚的话。

“我可以确认几件事吗?”

“请便。”

“我听说,石神赤司被警方当作自杀处理了。也就是说,在他的惯用手上检测到了火药残渣?”

“在左手上检测到了,警方是这么讲的。顺便说一下,太阳穴还有烧焦的痕迹。”

如此说来,确实是近距离发射的。

“也就是说,凶手的行动是这样的:凶手站在石神赤司的左侧,近距离枪击了他的太阳穴;在你进入房间以前,抓住连同椅子一起倒下的受害者的左手,为留下火药残渣,又开了一枪。你不觉得时间太紧迫了吗?”

他不是因为这种程度的言辞就心慌的对手,对此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事实就是这样。”

他这样说,我就没辙了,因为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他曾离开过房间门口一次,所以是有可能的。

“那下一个问题。刚刚从香岛那里听到的情况是,石神夫人于2月1日早上8点发现了尸体。但据你现在的主张,前一天晚上你就知道赤司死了,为何不在那个时候报警?”

“说来惭愧,当时我目睹了那样的场景,吓得浑身哆嗦,就那样逃走了。也没能和谁讲,直到第二天早上,仁美,也就是石神夫人发现了遗体。由于我没有站出来说自己是目击证人,所以在官方的记录里,遗体是仁美发现的。这都是我不光彩的行为所致,真的非常抱歉。”

虽然实在难以相信,但也不能断言这就是子虚乌有。要戳破千叶的谎言,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不过,这最后一击又如何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站在门口偷听……”

“‘偷听’,讲得可真难听啊!”

“用什么说法无所谓吧。那时,你判断那个人是真维那,是因为听到他说‘闭嘴!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没错吧?”

“是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

“啊?”

千叶的铁面皮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我一边仔细观察他,一边故意装腔作势地说:

“的确,‘闭嘴!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因为措辞很奇怪。赤司和真维那是父子,说‘不许你直呼名字’就更奇怪了。所以,你因这句话便觉得真维那在场,这个主张是不成立的。”

“所以……”千叶的声音假装很平静,眼神却游移不定,“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在这句话之前,赤司应该说了这样的话,比如:真维那,你稍微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为什么你会知道?”

“注意到了吧,既然说出‘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这种话,那在此之前,赤司必然先喊了对方‘真维那’。不要说你只听到了那句话。因为先前你已承认,偷听的时候双方的声音是都能听清楚的。”

说完,我感受到了少年香岛艳羡的目光。因为是东京来的刑警,他才姑且试着找上我。那道目光仿佛在说,事实上干得不错。真有点难为情。

千叶垂下了肩膀。

“……是的,我并没有看到犯罪现场。你要是能就此作罢,事情就好办多了。”

“那可真对不住了。”

千叶冬树一直在撒谎。这事他刚亲口承认了,不过我还是有在意的地方。

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如果这句话是他仓促想出来的,那多少有点奇怪。如果纯粹是想编造自己目击到杀人的谎言,倒不如编造“赤司喊道‘真维那,你干什么!住手!’,接着传来了枪声”这样的情节。这是无论想象力多匮乏的人都能编造出来的谎言。

但是千叶并未注意到这句话的矛盾之处,并把它提了出来。此处,可以嗅到一丝真实的气味。

或许,他真的听到了‘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这句话。

与这一疑问对应的是,刚刚我提到的,“记录”存在的可能性。

但若问及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录,我觉得又要碰壁了。

也就是说,首先假定通过录音或录像的记录媒介,记录下了“22点30分发生杀人事件”。如果当时留下了录音,这一构想与千叶实际听到的那句‘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这一解释是一致的。但是,唯独石神赤司的声音凑巧没有好好地录下来,这实在让人在意。

另一方面,如果拍下录像,应该不必等说出那句‘不许你再叫我真维那’,就能够判断对方是真维那。虽然还有用隐藏的摄像机以不甚清楚的角度拍摄的解释,但唯独赤司叫真维那名字的话没有被记录下来,我还是觉得过于巧合了。

不管怎么样,没看到记录内容,谈话就无法进行。

香岛奈雪站了起来。

“千叶,不能再隐瞒了。果然,只能实话实说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同意重新调查吗?!”千叶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而且这事也没法对外人说啊……你为什么要掀起风波呢?”

“因为这是必须掀起的风波!”香岛高声主张道,“师父没有杀人,那段影像绝对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影像。

此刻,香岛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留下影像了吧?”

听到我的话,千叶扶住额头。

“是的,狮堂先生!可、可这肯定不对!那人绝不是师父!”

香岛的话没有要领,只有感情,空谈而已,毫无说服力。在清晨的寒气中,他拼了命地过来找我,我也不是没有要支持他的心情,但我深知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会歪曲调查。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香岛阴郁地低下头,不久又像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

“……狮堂先生,确实有现场的影像留下来。师父……也就是真维那,进‘大星咏师之间’,向赤司开枪,全程都被记录下来了。”

这要是真的,那就是决定性的记录了。

“那这个记录在哪里?”

“可是……”

“香岛,我明白你的主张。但是,即便是对你师父不利的证据,若不把它们全部研究清楚,就无法找到真相。或许我能得出不同于星咏会内部人的解释。你能先跟我说说吗?”

说服到这个份儿上,我才发觉让香岛犹豫不决的完全是别的因素。刚刚,千叶说了“没法对外人说”。

“可是,狮堂先生……您能相信吗?要是我说那段影像记录在赤司持有的水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