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弟弑姐
为首一人正是玉田镇的镇长,得知了我的身份后,忙道:“原来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叫先生受惊了。敢问先生,蛙妖往哪一处跑了?”
我给他们指了指方向,镇长便对着手下的乡勇吩咐了一声,让他们自行去找人,自己却要陪着我回住店去。我有些诧异,问他:“怎么镇长不用去吗?”
“说是蛙妖,其实我是不大信的。好好的一个人,都是往日里见过的,怎么就能成妖呢。让他们去吧,我陪先生回去换身衣裳,巡城马是贵客,可不敢怠慢了。”镇长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
我听镇长的口气,对抓妖之事也并不热衷,大概是被苏家人逼迫不过才来的,此刻有了借口,便不想再追下去,也就点点头,和他一块走回住店去了。
等回到住店,店主人见我一身狼藉,又和镇长一块回来,吃了一惊,忙上来询问,我将事情大略讲给他听后,便向他们告了罪,然后回到后面房间擦洗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
镇长坐在一张桌旁等我,见我出来,便笑道:“我请店主人下了两碗面,穷乡僻壤,无以待客,就请先生吃碗面压压惊吧。”
我忙谢过了他,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敢问镇长,那蛙妖什么人呐,镇里为什么要抓他?”
“这事说来惊悚,”镇长思量了一下,才说道,“先生发现了吗,这镇上家家户户晚上都往外泼水?”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也奇怪起来,确实,这镇上人不知怎的,天黑前一个劲地往外泼水,我出门时还被好几户人家泼了一身,此时听镇长提起,忙问他怎么回事。
镇长道:“前段时间,有个妇道人家被人用剪子刺死在了家中的澡盆之中,不知怎的,澡盆里的水竟然一滴不剩地消失了。凑巧这个时候,蛙妖——权且这么叫他吧,被人发现嗜水如命,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将自己灌一肚子水。于是镇上就有传言,说他是蛙妖,以水为生,所以杀了那妇人,又喝光了她的洗澡水。”
我听得瞠目结舌,为了喝洗澡水而杀人,纵然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是闻所未闻。镇长见我发呆,瞥了我一眼,继续道:“镇上人家听了这传言,都害怕蛙妖会闯到家中来,所以一到天晚,便将家中的水都泼出门去。”
原来如此。
这时店主人将两碗面端过来放在桌上,也在一旁坐下,插嘴道:“谁说不是呐。先生,你走的路多,看的事也奇,可曾见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嗜水如命的妖怪呢?”
好好的一个人?之前镇长也这么说那蛙妖,我闻言就问道:“这蛙妖以前是什么人呐?”
镇长告诉我,蛙妖其实就是镇上的人,叫秋叶红,是死掉的那个妇人的弟弟,没爹没娘的。死掉的那个妇人叫秋添儿,不比秋叶红大几岁,但是她嫁入了本镇的大户人家慕家,家大业大,所以一直接济着弟弟秋叶红。
“说起那秋添儿也是个苦命人,小小年纪就嫁入了慕家。慕家少爷福薄,成亲没一年就过世了,听说是得了不好的病,只留下一个幼妹。”镇长叹道,“她操持着慕家,又将慕家姑娘拉扯成人,最后姑娘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苏家少爷。整个镇上提起她来,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好女人,唉,可惜了啊。”
死掉的妇人是慕家主妇秋添儿,苏家少奶奶慕容则是秋添儿的小姑子。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今晚慕容并不在苏家,大概是在慕家处理秋添儿的后事吧。既然秋添儿不在了,那么慕容就是最后一个慕家人。
而刚才秋叶红拦住我,想要苏沐写给慕容的信,他是秋添儿的弟弟,要苏沐写给慕容的信做什么呢?
“话说慕容这孩子啊,也可惜。”镇长似乎要说起什么,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我一时倒没有注意他话里有话,只是接着前面的话茬道:“秋添儿浴桶里的水没了,不见得就是被秋叶红喝光了。何以大家都认定是他杀的人呢?”
“当时苏老太太在慕家,亲眼看见了他从秋添儿房中出来,在慕家帮佣的几个妇人也看见了。”镇长道,“不过叫人奇怪的是,秋添儿洗澡,秋叶红怎么能进到她的房中呢?”
一般女子洗澡时,除非极亲近的人,外人是不可能进入她房间的,秋叶红虽说是秋添儿的弟弟,关系够亲近,可他却是男的。我心中一动,忽然出声问道:“当时慕容在慕家吗?”
镇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挑了一筷子面,又放回碗中,慢慢地道:“恰巧的是,当时慕容正好也在慕家。”
我回味着镇长的那个眼神,自然知道他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忙赔笑道:“我胡乱猜想的。这事想来也不可能,不是说慕容是秋添儿带大的吗?”
“若说慕容恨秋添儿,倒还真有一个缘由。”镇长斟酌了一下,见店主人也拉长了耳朵听,忙告诫他,今晚在这说的事可千万不敢传了出去,苏慕两家都是大户人家,亲族众多,轻易可得罪不起。店主人忙应了他,保证不说出去。
镇长这才道:“事情出在苏慕两家的婚事上。苏家两个少爷,苏沐为长,苏复次之,最早的时候,其实慕容是与苏复相好的,镇上许多人都知道。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上慕家去求亲的却是苏沐,秋添儿大概是贪图苏沐的长子身份,日后可以接掌苏家,便应允了这门亲事。要说慕容在这件事上恨了秋添儿,倒不是不可能。”
“不至于。”这时店主人忽然插嘴道,“苏家两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一表人才,嫁给哪一个不都一样吗?”
“原来苏家两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我奇道,“莫非是孪生兄弟?”
“怪就怪在这里,”镇长摇头道,“苏沐与苏复虽是一母同胞,却并非孪生,但是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恐怕除了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人,谁也分不出他们来。”
“你说人呐,为什么要长得一模一样呢?”店主人嘿然一笑,“我琢磨着他们两兄弟心里也不痛快呢,平白无故有另外一个人来抢自己的东西。反正一模一样,你说要是就一个,那不是什么都是他的吗?”
他说着,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造化弄人呐!”
我心说就是造化不弄人,苏家的产业也归不到他身上,不知他如此激动所为何来。不过再一想,不禁又心中一动,店主人说的不无道理,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么苏家的产业自然都归这人所有。那么苏沐说苏复半途死于山匪之手,莫非也有可以商榷之处?
我想起苏沐那如沐春风的笑容,连忙将这想法赶出脑中,这样一个和熙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他与这种事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苏沐是苏家长子,家中产业本就由他继承,他根本没必要做这样的事,苏复的死应该不会有问题。
苏复的死不会有问题,那么秋添儿呢?
秋叶红是秋添儿的亲弟弟,又一直靠她接济,按说没有道理杀她。镇长大概也是对秋添儿之死有些疑惑,所以对捉拿秋叶红的事并不上心。况且这其中还有些事是镇长没说出来的——秋添儿死了,慕家没有其余的嫡系亲眷,慕家的一切自然都归了慕容,这也是能引起杀心的一大缘由。
这些大户人家上不得台面的事,我多少也见过一些。镇长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没将这些事说出来。他不说,我一个巡城马,只是打这里经过,自然更不会去说破什么了。
我们对坐着将一碗面吃完了,镇长算了钱给店主人,便起身离去,走之前邀我有空了去镇公所找他,说说天南地北的新鲜事。我应了他,之后就回到后面的房间,看了一眼床脚刚换下的脏衣服,一时惫懒,就没有马上拿起去洗,而是上床看了会书,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早起的时候,有人循着门口的牌子找了过来,请我写了一封家书,我根据口述字斟句酌地写好信,又念了一遍后装进信封,收了钱后将人送走,然后跟店主人讨了杯茶水,吃了些干粮对付早餐,便背上包袱出去,再次去苏家送信。
因为昨夜去过一次苏家,所以今晨我轻车熟路地便到了苏家,管事开了门见是我,有些为难,说道少奶奶还在慕家没有归来,大少爷一早也去寻她了。他踌躇了一下,请我将信交给他,等慕容回来,一定亲手将信交到她手上。
我婉言谢过了他,问清了慕家的方向,准备自己跑一次慕家,慕容老不在苏家,我也不能一直等着她。管事有些不大高兴,或许是因为我几次拒绝让他们转交信笺的缘故,觉得我不信任他们,在给我指了方向后,便嘭的一声将门关上,请我吃了一碗闭门羹。
我摸了摸脸上,确定鼻子还在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朝慕家走去。苏慕两家在镇子的两头,镇子中间有一片小小的林子,将镇子分成了两半,慕家在另一边的镇子上。我走到林子边上的时候,发现林子前竖立着许多牌坊,一座叠着一座,一直绵延到林子里。
这些牌坊都很高大,我走近一座牌坊,抬头便能看见牌坊正中写着“贞洁”两个字,就知道这是贞节牌坊。这东西我在各处都曾见过,多是前清修造的,表彰夫死之后守节不嫁的妇人,每一座都美轮美奂,却总让我感觉阴森森的,似乎站在下面一伸手,就能接到一捧眼泪。
我从牌坊下穿过,走进小林子里,无意识地在一座牌坊下伸出手来,却忽然发现手上一凉,手心里就接到了一捧水。我顿时头皮一麻,差点腿一软栽倒在地,心说青天白日的,不会真的是这牌坊的主人哭了吧!
林子里视线幽暗,我颤巍巍地抬起头往牌坊上面瞧去,却发现上面扒了个人,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瞧我,嘴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涎水,我这一伸手,不偏不倚地全滴在了我手上。我顿时一阵反胃,急忙将手上的涎水甩掉,又往旁边扯了把草擦手。
刚才抬头的瞬间,我已经看清了牌坊上的那人正是秋叶红。昨夜和镇长一番对谈后,我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觉得秋添儿大概不会是他杀的,因此心中对他倒是并不惊惧。至于为什么他会忽然间嗜水如命,我虽然不清楚,可也不大相信人会忽然间变成妖怪,都是娘生爹养的,不见得他老爹有什么特殊本事能生下妖怪。
我这么想着,一边擦手,一边对着牌坊上的秋叶红道:“秋添儿到底是不是你杀的?若不是,不如去镇公所找镇长,将事情原委说清了,好过这般躲躲藏藏。”
话声刚落,秋叶红忽然从牌坊上一跃而下,一下将我扑倒在地,顿时将我新换的衣裳又弄得一身灰土。我想到回去后或许又要换衣裳,顿时生起气来,而还没等我囔出来,秋叶红便不管不顾地上来夺我身上的包袱。
他还是要那封给慕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