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在灵魂之外并没有独立的身体,因为所谓“身体”只是灵魂被五感觉察到的部分,而当今时代,五感是灵魂的主要入口。
——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于是还有了流水的声音,有了微风吹拂亚当面庞的触感,有了百花的气味,也有了夏娃口中苹果的味道。于是世界诞生,我们也诞生在世界之中。从我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双目便被亮光所炫,鼻孔充满母亲的体香,舌头尝到奶水的甜美,耳畔传来慈母抚慰的嗓音,皮肤也摩挲到了她那舒服温暖的皮肤。当我们开始通过感官觉察周遭,世界就变得无比真实起来。不仅如此,在每一个醒来的瞬间,我们都等于在世界上重生了一次。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缥缈的梦境就变成冷硬的现实,清晨的嘈杂车流或鸟鸣之声将我们从沉睡中拖出,猛地拉回地面。
回想你人生中的任何一刻,从平凡无奇的日常操劳到那些值得珍藏的特别瞬间:爱人后颈的香气,或是新鲜冲泡的咖啡香;能将你径直带回童年的佳肴的味道——那是记忆中的一段安逸快乐的时光;电台中突然响起的你钟爱的歌曲;火车站台显示屏上熟悉的文字,提示你要乘坐的早班列车将会晚点;还有你牵着自家孩子的小手的触感。
生命中的这些刹那片刻促成了我们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融合,将我们的记忆、情绪、往事、欲念,与我们的环境汇集到一起。我们正是凭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这五感来觉察现实、感知(perceive)自身之外的世界。这些感官是我们通向现实的窗户,是连通我们内心与外部生活的管道。它们是我们吸纳外部世界的方式。没有感官,我们就会被切断、隔绝,并漂向虚无,留给我们的,最多不过是内心世界中的某种虚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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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的记忆是橙。不是那种水果,而是那种明艳而略带酸味的颜色,那是只属于20世纪70年代、并体现70年代精华的颜色。我仰头可以望见蓝天,但我的周围,每一个方向,都是橙色。许多年里,我始终不明白这段橙色的记忆来自何处。它的源头是一个谜,年代也不可考。直到多年以后,可能十几岁时,我才偶然在家庭相册中看见了一张相片,它色调怀旧,边缘也卷了起来。相片中,我母亲烫着很卷的头发,正站在一片空地的中央,那是西德的一个小村子,是我度过幼年的地方。母亲身边是一部婴儿推车,里面一个小家伙就是我。手推车发出塑料的光泽,那乙烯基质地想必是70年代中叶现代文明的最高象征。推车的颜色是橙色,正是我回忆中的那片颜色。我一下子明白了,记忆中模糊的景象是什么:我正坐在婴儿车中抬头仰望,橙色面料的罩子框出一方蓝天白云。
但我随即又想到了另一种解释:也许我从前就见过这张相片,就在我随家人来到英格兰后的头几个月或头几年里,我们曾温习过之前在另一个国家生活的一点零星纪念。也许这部推车,这片橙色,我已经见过许多次。也许我心中的那段记忆,那段我向来认为是对自己的人生最早的意识留存,其实并不是真的。也许那是我自创的一段虚假记忆,是我对过去的一番虚构性描绘,是我的心灵对现实的背叛。
我们都很熟悉记忆会“不准确”或“不完整”的说法,知道自己对过往的回忆会随着时间消散或模糊。我们可能把事情记错,或者完全忘掉。我们甚至会平白创造出一些记忆来。大脑的这个缺点对我们显而易见。但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或许被大脑变幻莫测的功能所扭曲的,不仅是我们对经验的记忆,还有那些经验本身。
关于周围世界的画面、声音、气息、味道和触感,是牢固、清晰、确切而真实的。我们对它们确信不疑,所谓“眼见为实”。亲身感知到一样事物,就能将它巩固在现实之中——它不再是听自他人口中的故事,不再是二手经验,而是对周围世界的一个确定表征,就像我们脚下的地板一样牢固,像割伤我们手指的刀刃一样锋利,像耀花我们眼睛的太阳一样明亮。是物理世界包裹着、铸塑着我们,而感觉就是我们进入物理世界的门户。经由感觉行动,怀疑被丢到一边。我们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有着绝对的信念,超过虔敬之人对上帝的笃信。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类的五感是一切知识的根基,通过五感,我们才观察到世界的“本质”。通过感官,我们的精神才与物质世界交流。我们的内在世界、我们的心灵,会像软蜡一般打上感觉经验的印记。
但也许我们应该多保留一些不可知论,对感觉的信任少一点热烈,对自己的眼、耳、肤、舌和鼻多一点质疑。我们满以为这些传达感觉的器官非常可靠,精确地见证着外部世界,我们相信它们会准确报告我们瞥见的那丛玫瑰的色彩,或其中一根棘刺扎破我们手指的疼痛。但这么以为是错的。我们所认为的对周围世界的精确表征,只不过是一种幻象,是对感觉信息的层层加工,加上我们按照预期对这些信息的解读。比如在一张平坦的纸上加上阴影就能看见三维物体,或是没有明确的原因而感到身上痒痒。我们感知的关于周围世界的“绝对真相”,其实是一种复杂的重构,是由我们的心灵和神经系统密谋再造的一种虚拟现实。而且大体来说,我们对这个过程全无觉知。感知与现实之间的分歧一旦揭晓,我们会马上感到震惊,比如观看M. C.埃舍尔的一幅画作,或是争论一条裙子是白色、金色还是黑色、蓝色之时。
这些感觉的终端器官,我们的眼、耳、肤、舌和鼻,都不过是知觉(perception)通路上的第一个环节。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体验,和落在视网膜上的光束或在内耳耳蜗中使纤毛细胞振动的声波,都只有很松散的关系。在身体和世界发生实际交互之后,我们神经系统登场了,它复杂得就像超级电脑,会从根本上修改我们实际触到、尝到、嗅到、看到或听到的东西,将基本的信息输入,翻译成带有意识含义的体验:视网膜上的光影交错变成了爱人的面孔;手中一件湿湿凉凉的物体加之舌尖上轻轻升腾的泡沫,形成了一杯美味香槟的体验。这是一个极度抽象、极度简化又极度整合的过程,我们看不到,也探测不到它。这一条条从物理环境通向相应主观体验的路径曲折复杂,它们会被这套系统的性质所扭曲,也会被疾病或机能障碍所破坏。
在下面的章节中,我将向各位介绍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经历了一些感官上的改变,于是对世界某一方面的知觉缩小或放大了;他们所认识的现实,被自身感官重塑到了异常甚至惊人的地步。其中一些人的状况是天生的,另一些人是后来遭遇的;其中许多人的体验被视为“疾病”或“障碍”,但也有些人仍处在人类的正常范围,虽说他们居住的世界简直不像真的。对所有这些人来说,异常都从本质上改变了他们,有些情况下还让常人熟悉的那种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他们有些是我的病人,还有些是其他关系。他们个个都不一般,不仅因为他们的体验非同寻常,还因为他们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故事。神经病学的世界一直是这样:要深入了解神经系统的正常功能,就得在它反常的时候研究它。
本书所讲的故事,鲜明地呈现了人类感官的局限性和特异性,这些都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它们展现了这些局限性和特异性是如何依赖神经系统在结构和功能上的完整性。重要的是,它们也指出,我们每一个人对世界的知觉,都可能与现实大相径庭。面对这些主人公的体验,我们不禁会思考,现实的本质是什么,身为人类又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