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过去的五六年里，围绕企业家精神、创新和经济增长，我写过30多篇学术论文和其他类文章，这本书就是在这些论文和文章的基础上编辑整理而成的。但本书不是一本简单的论文汇编。在整理书稿的过程中，我对原稿的内容做了认真梳理和归类，试图把我过去几年的所思所想比较系统地展现给读者。

这本书主要关注四个问题：真实世界里企业家如何做决策？为什么主流经济学里没有企业家？企业家做什么？什么样的制度生态最有利于企业家精神的发挥？围绕这四个问题，全书分为四编，共16章。各编的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编“知识的本质与企业家精神”集中讨论企业家决策的心智模式，包括第1—4章。第1章主要是从哈耶克的知识论角度讨论企业家精神，认为对企业家来说，不可言传的“软知识”是最为关键的；不理解软知识的重要性，就不可能理解企业家精神。第2章通过5个典型案例说明企业家精神不是什么，是全书的核心，对我们理解市场经济非常重要。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不是给定约束条件下求解，不以利润为唯一目标，这意味着主流经济学中的外部性理论、反垄断理论和公司治理理论都需要改写，也意味着产业政策失去了理论依据。第3章指出，计划经济的本质是从制度上否定企业家精神；大数据无法替代企业家决策，以为有了大数据就可以搞计划经济的想法，是非常幼稚的。第4章分析历史上和现实中普遍存在的对企业家的偏见，认为这种偏见有两个深层原因：一是心理学上人类的嫉妒之心，二是认识论上对知识的误解。

第二编“市场理论中的企业家”分析为什么企业家应该置于市场理论的中心地位，包括第5—8章。第5章指出了新古典范式的8个悖论，说明它不是一个好的市场理论，它的市场失灵理论是错误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把企业家放在市场的中心地位，对市场的理解更正确；经济学必须来一个范式转变。第6章讲述了我认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思想历程。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沿着新古典经济学规划的道路前行，但事实上，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自觉地偏离了它的路径。正因为如此，企业家精神才能成为我研究的中心课题，我对市场的信念有着像米塞斯和哈耶克一样的彻底性。第7章讨论了好的市场理论的6个标准。一个好的市场理论，应该是关于经济如何发展和变化的理论，而不只是市场如何达到均衡和稳定的理论。缺乏企业家、忽略声誉机制的市场理论，不是一个好的市场理论。第8章讨论主流经济学在反垄断法上的误区，认为主流经济学有关竞争和垄断的概念是错误的；忽略企业家精神是产生这种误区的主要原因；企业家精神与竞争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企业家精神是最好的反垄断法，它比任何法律条文和政策都更有助于瓦解垄断。

第三编“企业家精神与创新”从创新的不确定性看企业家精神及其对产业政策的含义，包括第9—12章。第9章首先分析了经济学家解释经济增长的传统理论（新古典增长理论和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指出它们的共同缺陷是忽略了企业家的作用，然后概述了以企业家为中心的“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和企业家的两种职能（套利和创新），并用这个模型分析了中国过去几十年的经济增长。第10章讨论了套利和创新的区别、创新的不可预测性和四个不确定性。创新的四个不确定性是指：技术可行性的不确定性，商业价值的不确定性，相关技术的不确定性，以及政治、文化和政策带来的不确定性。创新的不确定性意味着创新不能统一规划，而要依赖于企业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第11章通过对20世纪30年代末之前飞艇和飞机竞争过程的详细描述，进一步佐证创新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这是我写过的最详细、最完整的案例，对理解企业家精神和创新非常有意义。第12章首先澄清产业政策的定义，然后从人的认知能力和激励机制两个角度分析产业政策面临的挑战，认为不理解企业家精神是产业政策倡导者的致命弱点。

第四编“企业家精神的制度生态”讨论什么样的制度生态最有利于企业家队伍的成长，包括第13—16章。第13章讨论企业家资源在政府和工商业之间的不同配置对经济—社会的影响，什么样的体制最有利于企业家人才选择从事企业家活动。这一章还用演化博弈的方法分析了企业家资源配置的演化均衡，并简要分析了过去40年中国企业家队伍的崛起。第14章分析企业家与资本所有者的关系，认为政府既不能替代企业家，也不能替代资本家；最好的公司治理结构是让企业家精神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而不是约束职业经理人。第15章讨论法治与创新的关系，认为法治是保护权利而不是保护利益；保护利益会阻碍创新和企业家精神的发挥。这一章通过英国和法国的对比说明，保护权利事关国家兴衰。创新是从一个自由竞争的生态系统中长出来的，对创新人为设置禁区会扼杀创新。第16章讨论价值观冲突给企业家带来的挑战，这种挑战可能源自政府，也可能来自民间。这一章特别强调，中国和美国之间一直存在着严重的价值观冲突，但这种冲突被双方良好的愿望掩盖了；随着价值观对立的显性化，中国企业家未来面临的挑战要比过去40年大得多。

自从事经济学研究以来，企业家一直是我研究的主题。本书“引论”介绍了我的企业家研究历程，为全书做了一个铺垫。

本书既是写给学者的，也是写给政府官员和企业家的。我希望我的经济学同行们读一读这本书，和我一起反思主流经济学的缺陷，纠正对市场的误解；政府官员读一读这本书，少一些“致命的自负”，多一些对市场的敬畏；企业家读一读这本书，少一些急功近利，多一些高瞻远瞩。“将军赶路，不追小兔。”只有追求长期利益，企业家才会选择创新。本书也是写给一般读者的。我相信，任何人只要认真读一读这本书，都会对企业家精神和市场经济有一个新的认识，对经济政策有一个更加理性的评判。

本书在写法上，理论与故事交融，历史与现实交汇。本书中所有的理论观点都有相应的案例支持，我尽量避免过于学术化的论证。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中理解深刻的道理。

我们生活在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从容应对变化的最好方式是掌握那些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不变的东西。我相信，企业家精神就是那种创造变化但其本身不变的东西。

张维迎

2021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