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琐谈
三九天南去深圳,住在青年友人姜威兄的书房里,床就在书架旁边。早上早醒,主人年轻,仍在隔壁酣睡,未便打扰,躺在小床上看闲书消遣。顺手于书架上拿到一本高阳的历史小说《小凤仙》,开头是由一帮民国初年青岛遗老谈天写起的。陈夔龙、李经羲等几位,都是清末官至总督的大老,正一起议论着做过清朝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已当了民国的官;赵次珊,即赵尔巽也出任清史馆馆长,到北京去了……会写小说的人,将历史人物供其笔下驱使,写得闻声见影、有情有趣,也实在是一种本领。至于真实的人、真实的事、真实的历史,那当是另一回事了。
汪辉祖像
近年来,常写些清代文人历史掌故的文章,一部《清史稿》,放在书架上,常常翻阅,每多感慨。一是感慨中国传统文化,最后——也就是中西新旧文化大变革的最后,还留下这样一部史书,想来也是继后的了。在未来二十一世纪文化进入电脑载体时期,历史将会用另一种方式传记,恐怕无人再修这样体例的史书了。二是感慨这部《清史稿》迄今似乎也只能叫“稿”,因为明显的错误不少,还有待史家专门做注、校对、修改,而一时似乎还无人提起。过去写文时,就发现过明显的错误例子。如乾隆时《病榻梦痕录》的作者汪辉祖,《清史稿》入《循吏传》,列传二百六十四记云:
汪辉祖,字龙庄,浙江萧山人。少孤……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成进士,授湖南义远知县……
实际如何呢?据《病榻梦痕录》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所记:
三十九岁,馆乌程……七月,至省乡试……九月初八日回乌程,见题名录,知中式第三名举人,至杭州谒本房象山县知县湘阴曾洞庄师光先……嗣晤榜首德清许春岩祖京,遂同谒两主考:国子监司业、后升奉天府府尹满洲博虚宥师卿额,内阁中书、后升左副都御史陆耳山师锡熊……是科吾越中式二十三人,约日会。余揖诸同年曰:不须另会,十二月二十日为吾母生辰,拟称一觞,乞枉驾,为吾母光宠。届期集者,十有七人。宾散,太宜人曰:二十年来,惟今日略一舒眉,庶几可以对汝父矣……余自丁卯省试,至此九度。
《病榻梦痕录》是汪辉祖老年时写的编年体回忆录。旧时人重科名,他从少年时即跟着地方官学幕做师爷,“丁卯”即乾隆十二年(一七四七)十八岁时开始参加乡试考举人,前后考了九次,直到乾隆三十三年,他三十九岁时,才中举,自己书中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乾隆二十一年成进士呢?而且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是乡试的年份,二十二年丁丑,才是会试年份。子、午、卯、酉年乡试,辰、戌、丑、未年会试,这是定死的,自顺治二年(一六四五)开始,直到清末废科举,从未变过。其间恩科年代另定,那是特殊的。《清史稿》编写汪辉祖传的人,既不查《病榻梦痕录》,也不翻万年历,看看乾隆二十一年是什么年份,就写这一年“成进士”,而编写《清史稿》的都是一些翰林、进士,都是科甲中人,却这样不重视科甲年份,随意乱写,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汪传后面著述中只列《学治臆说》《佐治药言》,未列《病榻梦痕录》,大概写此传者未见过《病榻梦痕录》。
汪辉祖什么时候中进士的呢?他大半辈子做师爷,直到乾隆四十年乙未(一七七五),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旋即丁忧,不能为官,仍游幕给人做师爷。直到乾隆五十一年,他五十七岁时才出任湖南宁远知县。《病榻梦痕录》记乾隆四十年他会试情况甚详:三月初三到北京,初五即得轻度伤寒,初八带病入闱,只吃生梨,不能吃粥饭,出场之后,病反而好了。头场制艺试题:“苟日新”三句、“仲叔圉治宾客”三句、“敢问何谓浩然之气”一节。试帖诗题:《镫右观书》,得风字。与法式善《清秘述闻》卷七对照,所记文题、诗题,只第三题不合。《清秘述闻》为“敢问何谓言也”,实际还是《孟子·公孙丑》章中“敢问何谓浩然之气”一句开始,直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为止,中间有很长一段,仍是“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全章,所以二者是一样的。会试总裁是兵部尚书无锡人稽璜、刑部左侍郎后升大学士陕西韩城人王杰、右副都御史满洲阿肃。会试第四十六名。四月二十一日殿试,《病榻梦痕录》中记云:
二十一日殿试,二十五日胪唱,第二甲二十八名赐进士出身。二十六日午门赐表里,辉祖领得宝蓝花缎一匹、月白潞绸一匹,二十七日礼部赐恩荣宴,五月初二国子监释褐,初八日朝考,十四日引见,奉旨归班选用,十六日得家书,王太宜人于三月二十六日弃养,遂呈报丁忧……
本来他因朝考第四名,翰林院传验已派武英殿办理黄签事,因为继母去世,只得报丁忧,回老家守孝,一蹉跎又是近十年。《清史稿》简单两句“成进士”“授……知县”连在一起,后人还以为是榜下即用知县呢。叙事已然不准确,何况年代又完全错误。只此一例,即可见《清史稿》之不可靠了。
《清史稿》中类似的例子还不少,有的很重要的大臣传中,也有错误记载。如《林则徐传》中记林放广东禁烟钦差大臣时,入京觐见道光,“召对十九次,授钦差大臣,赴广东查办,十九年春,至”。以《林则徐集·日记》核对:林在湖广总督任上,十月初七奉圣旨,十一日武昌动身北上,十一月初十到京,十一日递折,第一起召见,十二日四起,十三日六起,十四日五起,十五日四起,颁钦差大臣关防,十六日七起,十七日五起,十八日六起召见陛辞,十八日下午至二十四日四天京中拜客,二十三日起程离京,在京共住十二日,召见八次。怎么会召对十九次呢?这样重要的传都有错误,真是难以想象。在我写文引用《清史稿》时,同其他直接资料核对,发现错误的还有几处,不一一举例了。而没有直接资料核对,直接引用的次数还多,是否有错误,那就不知道了。这不能不说是今日使用这部史书的遗憾,想来是十分可惜的,琐话还得从开始说起。
赵尔巽像
中国历史传统,后一代编前一代历史。辛亥革命,民国成立,袁世凯做了第一任大总统,二三年之后,聘王湘绮任国史馆馆长,聘赵尔巽任清史馆馆长,亦称总裁、总纂,这位原是汉军旗的馆长,留下了著名的“做清朝的人,任清朝的官,修清朝的史,吃清朝的饭”的解嘲语(凭记忆引用,大意如此,词句或稍有出入)。赵之后,继任清史馆馆长的是柯劭忞。馆员中大都是清末进士、翰林,不少都是知名之士。据杭州吴士鉴写给缪荃孙的信,可以想见清史馆开馆时的一些争论和松散情况。如:
馆中初次大会,无甚讨论。十二日审查体例,仅十三人,将各家拟例汇集,共十余份,逐条斟酌。尊撰史例,早归入其中。是日结果,大致以侄与式之、篯荪主持为稍多,梁任公所拟未尽从之,其他离奇光怪之表志名目,取消殆尽……现在除国史馆移交各种书档外,其余官私书籍,送者寥寥。总统既有征书之命,馆长复行文各省……
写信人吴士鉴是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壬辰榜眼,式之是章钰,是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所举行之辛丑,壬寅恩、正并科进士,篯荪是金兆蕃,浙江嘉兴人,科第不明,都是初开清史馆找来修清史的。缪荃荪当时已七十多岁,是光绪二年丙子恩科进士,比吴士鉴年龄、科名都早的多,所以吴称缪为“世伯大人”。因缪和吴的父亲吴斋是同辈。缪当时是南中学术领袖人物,所以吴在清史馆常常来信来请教,如另几封信中说:
端节发下《儒学传》目,敬阅一过。顾、王冠首,仍遵阮例,究为允当。此外分并,甚见精心甄综。高邮文简,有学问而无政绩,附于石先生甚妥。曲园偶尔漏写,当代补在孙仲容之上。越缦于经、小学未有著述,似难列于《儒林》。曾记癸巳秋闱,此老监试,侄与闲谈,叩其生平著述,自言于经、小学毫无心得……此老自言如是,可见得失甘苦,非亲历者不知之。今陶仲彝欲争入《儒林》,直是不知越缦也。若列入《文苑》,尚可为同光后劲,厕之《儒林》,黯然无色矣。
缪荃荪像
又一函中云:
前日敬奉赐书,又递到大著《儒学传》二卷,又补《梨洲传》及叙言……大稿精实细密,抉择谨严,学派分明,无可攻摘……阅毕即代呈馆长也。惟有一二人,拟商之长者,未知尚可附入否?一为崔东壁,其所著书,虽无家法,而北学除通州雷、肃宁苗、昌平王三人外,尚觉寥寥。东壁久已悬人心目之中,能否增附于雷传之下……
当时编制,馆长赵,副馆长柯,总纂夏桐孙、吴士鉴等四人,协修俞陛云等八人,提调邵章等五人,纂修袁励准等十二人。吴士鉴函中谈到其他尚多,不一一征引了,均可见当时修《清史稿》时情况。这是清史馆中人的意见,而馆外在野的一些人意见却不同,如大名鼎鼎的藏书家叶德辉,其时亦在北京,写信给缪艺风说:
闻士可言,清史馆已聘赵次山作馆长,岂《宋史》必待托克托而后能修耶!初闻东海保荐旧人有王葵园及凤翁为总裁之说,此因王有《东华录》、柯有《新元史》,成效昭然,似足以餍人望,何为其计不行,是可怪也。
叶德辉像
王葵园是王先谦,湖南长沙人,同治四年(一八六五)乙丑翰林。光绪后期,曾任国史馆总纂,编有《光绪东华录》。和叶是同乡,当时已七十余岁。与柯均是史学界前辈。但叶对他也有批评,说他刻书“必附以己注,注又未必高”,或以族人、门人注参入,“均不知注古书之法”。叶对《清史稿》“儒林”等传大有意见,有一信中说:
柯凤翁曾以赵公明意张罗,辉随却之……即以史例论,辉以清朝有儒学无儒林,儒林绝于南北史,唐以下不能有此名,阮文达以理学为上卷,经学为下卷,辉殊不谓然。今修史因之。辉如在局,必力争改变……亭林开有清二百余年之经学,然不以为逸民,而以为儒林,不足以遂其初志也。辉往时劝公不应聘,劝凤翁勿帮忙,亦重二公之意,今书成尚无期,又不必论矣。
对清史馆叶德辉大唱反调,岂不知《儒林传》不少都是缪艺风写的。据缪所著《云自在龛随笔》五十八云:
《清史》属于予所拟者:
《明遗臣传》三人一卷,附见五百人。
《儒学传》上三十四人一卷,附七十三人;下六十三人三卷,附一百零一人。
《文学传》九十二人五卷,附一百九十一人。
《孝友传》六十三人二卷,附传四十八人,附见七百余人。单列人名。
《遗逸传》十七人一卷,附二十一人。
《土司传》一省一传卷,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甘肃。
一九三七年新京大同印书馆影印关外本《清史稿》书影
《清史稿》自民国四五年(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开始,经过十多年,到北伐时,出书了。这中间又出了不少事故。一是金梁将印成的书,自说自话运到沈阳四百部,即所谓“关外本”,引起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因金梁似乎只是举人出身,比之柯凤荪等大名家,资历声望差得多。进入清史馆,只不过是个校对名义。但到后期印刷阶段,任馆长的柯凤荪已八十多岁,不大管事,主持印书的袁金铠把具体事务都让金梁去办,清史馆办公的地方在东华门里,书印好后本应都运到馆中入库,但金梁把开始印刷装订好的头几批书,直接用大车拉到车站,运往东北沈阳了。这时山海关外是东北军的势力范围,关里无法管,这批书就在关外发行,而且关外后来又印一次。这样“关外本”又有一次、二次之分。当时北京北洋政府因北伐胜利已结束,南京政府已成立,北京已改名为北平。派人接收故宫博物院、清史馆,实际大部分还是一些旧人。追查金梁运走《清史稿》的事,一查,金梁不但运走四百部,而且以“校对”的身份,修改了《清史稿》的内容,金梁擅自增加了民初搞复辟的《张勋传》《康有为传》,还印了他的《校刻记》。一时议论纷纷,有人曾写长文详细记录了当时情况。第二,南京政府当时明令不许《清史稿》发行。一时社会上也引起许多谣传。有人说这是李石曾的主意,因为他父亲李鸿藻是同治师傅,《清史稿》给他父亲写的传不够好。又有人说是谭延闿的主意,因他父亲谭钟麟,咸丰进士,在甘肃做官,受左宗棠赏识,后来连任陕甘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这样重要的封疆大吏,西太后特别重用的人,《清史稿》中居然没有为他立传,真是不该有的疏漏……当时谭延闿是行政院长,李石曾是国民党北方实力派,又是当时北平大学区的领导人,南京政府下这样的命令,是事出有因,和他们不无关系的。
中华书局《清史稿》繁体竖排版
《清史稿》在发行之初,刊有《发行缀言》,其中说:“乃大辂椎轮之先导,并非视为成书也。”所以稿是稿,成书是成书,二者是不同的。错误是难免的,一句老话,七十多年过去了,何时才能见“成书”呢?恐怕只有待于下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