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顾了那么多的往事,让我们再回到丧礼现场吧。
母亲本想关心一下青云,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大妈也心领神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现在农村能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恐怕只有婚丧嫁娶了。比如我母亲现在回江北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甥侄辈也都结婚生子了,回去几次,取决于老家还剩几个老长辈。每去世一位就回去一次。我们上次去江北,是参加外婆的葬礼。
按照农村的习俗,给大伯举行了盖棺仪式。众人一一跪拜,等大家最后一次瞻仰遗容,便合上棺盖,用粗大的铆钉沿着上口锤入,从此以后,大伯便永远地沉寂在黑暗之中。
那口棺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人各自跟身边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聊着家长里短。相互关切对方身体可否健康,子女在外一年赚多少钱,家庭可否和睦,生了几个孩子……
“听说老褚家女儿离婚了,还拖了个‘酱油瓶’。”
“女人离婚带个孩子,日子可不好过。”
“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离婚,也不知道哪根脑筋搭错了。”
“李家老大听说了吗?以前多风光,买辆车有大路不走,偏要泥巴地上绕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现在好了,去年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
“听说在外面放高利贷,这边借,那边贷。现在那边贷的收不上来,这边债主天天催债。”
“我跟你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人家照样过得比我们舒服,你信不信?”
“……”
家住东梗的胡婶一边给孙女夹了个肉圆子,一边对着杨大妈窃窃私语:“跟你说,你知不知道,邓家老三可能那个了……”杨大妈顿时来了兴趣,急问:“哪个了?”
胡婶说:“可能是跳江了,我也是听别人乱说的。”
“好端端的,跳江干嘛?”杨大妈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现在好多人动不动就跳楼跳河的,难道现在过得比我们以前还苦?不都活得好好的。”
“唉,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怎么了,这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
“是啊,不懂不懂……”
她们提到的邓家老三,我是知道的,跟我家还沾了一点远亲,具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年龄跟青云一般大,大我几届,我跟他没有什么交集。听说也上了高中,那时能考上高中,就很了不起了,只是家里条件很差,早早就知道家里付不起上大学的费用,父母经常在他面前旁敲侧引,使得邓老三也无心学习,最终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后,在县城断断续续做过几分工作,偶尔辞职,回农村待一段时间。
胡婶说:“听说有一天,邓老三突然回家,把自己以前的书整整齐齐放进柜子里,上了一把锁。自己的衣服也都收拾好,然后跟他妈说‘我出一趟远门……’,但等离开家以后,他妈妈发现,那些整理好的衣服一件没带走。”
杨大妈说:“这可能就是想不开了,唉!”
如果真的这样,邓老三可能得了抑郁症,但这种病在农村哪有人知道。听说家里人总是埋怨他不好好工作,心比天大。邓老三反驳道:“那你们干嘛让我上高中!”
“高中已经不低了,那个陈老师高中还没毕业呢,现在在初中当老师,过得好得很!”他妈说,“你好歹高中毕业,比人家多读一年多的书呢,现在倒好,媳妇都没有。还来抱怨我们不支持你上大学,就这家庭条件,我们能把骨头卖了给你付学费啊。”
对于上高中的人来说,考上大学是他们唯一的目标,那是一个多么大的梦想。高中老师们为了激励学生们勤奋,总向他们描绘大学生活是多么的自由快乐。这种自由快乐像一根绳子一样牵走了邓老三的魂。
关于“跳江”的事情,青云也听说过。青云端起一杯酒,像在跟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上大学,也就那么回事。”
青云平时滴酒不沾,今天拿出一瓶白酒给我们倒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是个好东西!”青云盖上瓶盖说:“我爸从不认为自己的病跟酒有关系,你喜欢它,它就是完美的,他平时也不舍得喝好酒。我不喝酒,也不研究它,今天哥几个也别嫌弃,就对付一下吧。”
我们呵呵一笑,我说:“青云哥,现在的好酒也是勾兑出来的,哪有这酿造的好,再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哈哈,还是阿明有文化,搞这么文绉绉的。”六六说。
我问六六:“我记得小时候你脑子很灵光,后来咋就不继续读书呢?”
“我哪里是读书的料。”六六答道。
这话吧,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可能是响应号召,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人丁兴旺,三四个儿女是常态,五六个也不稀奇。六六排行老六,农民靠那点庄稼,养活这么多人,着实难,更别提读书了,那个时候读书是要交学费的。不过这六六,上面清一色姐姐,他在家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几个大一些的姐姐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嫁人也嫁得早。六六要是学习好,姐几个牙齿缝里挤挤也能把学费凑上,怎么舍得让他初中毕业就出去混社会。
我们那个村子,对读书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也许是这沙包地上的祖辈都是移民,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地上没有收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一路逃荒到这沙丘上,所以他们最看重两种人,一种是手艺人,一种是读书人。手艺人到哪都饿不死,而读书人不仅饿不死,还能光耀门楣。如果子女中有学习好的,尤其是儿子,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他们把书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