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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汉室焉能扶
次日,袁涣一整衣冠,踏入县寺来找那位戚县令,他打算好好和他聊聊昨日发生的事情。
而戚奇此刻刚慢悠悠地从官舍重重走出,手里还拿着用来剔牙的剔齿签,完全没什么“官架子”可言,就是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待他一见到神色凝重的袁涣,便收起剔齿签笑道:“袁特使今日怎有空来寻本官?莫不是屯田营的稻子一夜抽穗了?”
袁涣强压怒意,长揖道:“戚县官说笑了,我是来与你说另一件事的:城郊北坡的流民昨日生事,欲夺仓取粮,若再不拨粮赈济,恐日后酿成大祸。涣来此恳请开仓放粟,暂解燃眉之急。”
“开仓?”戚奇笑道,“您怕是忘了,上月陈粮已尽数拨给屯田营,如今仓中只剩稻种——要是动了种子,那秋后该怎么办?”
“可流民若饿极生变……”
“变?能变到哪去?不过是一群流窜的猪狗,没必要对他们那么宅心仁厚。”说罢,戚奇眼忽然中精光一闪,“不过,本官倒有个两全之策——将闹事的流民编为家丁、充为奴婢,我想这城中望族定然乐意,既不用动公粮,又能保东城安宁,真是两全其美!袁特使意下如何?”
袁涣袖中拳头顿时攥紧。豪强私蓄部曲本是朝廷大忌,但乱世之中,居然连一县长官都默许此道!
而且戚奇口中的“望族”显然指的就是他戚氏一族,这算盘打得比谁都响!
可那群流民嚣张跋扈,留着也是祸患!让戚奇夺了去不也算是有了个好去处……
“戚公高义,只是此事……”
“此事就这么定了!”戚奇抚掌大笑,“袁特使放心,本官定会好好‘管教’这帮刁民!”
“涣还需思量。”袁涣沉声道。
两相矛盾之下,他觉得此事还是要再斟酌一下。
“这……”戚奇见袁涣如此不识时务又皱起了眉头,“还请君三思啊。”
说罢,他就这么绕开袁涣的身子,走出官舍去大堂处理县中事务去了,而袁涣的心思却一直在他那句“请君三思”上打转。
流民哄抢粮仓,县令戚奇坐视不理,反欲强征为奴……私调民夫、贪污受贿、强占流民,哪一条不够治他重罪?
他有什么资格让自己三思而后行?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哪里用三思呢?”他苦笑道,随后便来到了自己办公的侧室,此处随为临时搭建,但也算清净、雅致。
可他刚跪坐在案前没一会儿,半隐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他抬头望去,却看到了鲁肃的那张大脸,而他身后还跟着个白面少年,眉目间隐有贵气。
“子敬?”
“打扰袁君办事了。肃今日带了个人来,可解你心中之忧,我本想是让他与你共论一下‘天下大势’的,可如今看来东城的局势咱们都搞不清啊!”鲁肃大剌剌往席上一坐,指了指身旁少年。
“在下成德刘晔、刘子扬,阜陵王之后,见过袁君。”那少年自我介绍道。
“你别看他年纪不大,胸中韬略可比县中那些蠹虫强上百倍!”鲁肃欣赏地看着身边的刘晔。
刘晔躬身行礼:“晔从子敬兄口中闻得东城有屯田之事,再三打听后得知此乃乱世之善政,特来观瞻。但听闻最近出了些乱子,又见方才那位戚县令满面春风……”
他瞥向袁涣案头茶盏,“怕是已给袁君出了‘妙计’?”
“刘公子慧眼。戚奇欲吞流民为私兵,涣正为此事踌躇。”袁涣苦笑道,他见眼前之人年纪虽小,但少年出英雄本不足为奇,何况是鲁肃亲荐,他还是觉得此人的想法是可以一听的。
“好计!好计!”刘晔笑了笑,“戚县令既要当恶人,袁君何不成全?”
“公子怕不是再说笑?若真遂了戚县令之想法,那不就是坐视地方豪强坐大?只怕会后患无穷啊。”
“嗯……但袁君也想着戚县令能替您接受了这群流寇难民,好解眼下之急吧。”
“这……”袁燿见刘晔猜出了他心中想法,不免有些愕然。
刘晔见袁涣如此愕然,当即敛容道,“其实晔有一策:为何不任流民劫掠县仓,待戚奇派私兵镇压时,袁君可趁机弹劾其‘纵民为匪、擅动私刑’。届时郡府问责,那戚奇便受制于你。且届时袁君坐观虎斗,便可看到双方俱伤之状,如何不好呢?”
“不可!”袁涣霍然起身,“流民中多有妇孺,此计太过阴毒,而且万一矛头先对准屯田民该如何?”
“阴毒?”刘晔冷笑,“戚县令克扣赈粮、以酒代米,袁君以为是为何呢?那日闹事的流民本就是他亲手造就的景观,为的就是言正名顺地隐匿人口罢了,扬州豪强中多的是抑强扶弱而且狡猾残暴之人,您难道不觉得也该令他们自食恶果了吗?袁君今日心软,来日死的可不止这几百人。”
“袁君,你久为郡吏,你难道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才能让矛头不掉准屯田吗?”鲁肃也突然插话道。
“压住粮草不放的是县中之贪官墨吏,而不是您。”
“是啊。”鲁肃又沉声道,他有些殷切地望向袁涣,“袁君,公子在东城整顿民风虽有成效,但最重要的一步还得看你啊。你如今还想着不与戚奇撕破脸皮就能做成事情吗?这样下去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们也没必要与戚奇撕破脸皮,只需藏在暗处,等他出手即可。”
“还请袁君……再思而行!”
鲁肃和刘晔一唱一和,却说得袁涣有些头疼。
他又想起了昨日鲁肃与作乱流民对峙的场景。
“乱世治民,光靠仁义够吗?”
“二位说的的确不错。”袁涣朝他们行了一礼,“要想解决屯田之外的作乱流民,摧抑县中的狡桀之辈,的确不能一昧怀柔。”
随后他又想刘晔抱歉道:“刘公子,方才语气有些许激烈,还请见谅?我见你之谈吐,有佐世之才,可愿为这东城百姓出谋划策?”
刘晔听后淡淡一笑,“袁君谬奖了,刘晔此次前来不过是为报子敬兄之谊,且我生性恬淡散漫,怕是帮不了东城百姓什么忙。”
“你……你方才说你是汉室宗亲,如今天下大乱,你难道不愿为匡扶这刘氏江山尽一份责?”袁涣正色道。
而刘晔听到他这话后笑的就更开心了,“匡扶汉室?那我想问一下袁君,袁州伯,还有那位‘袁公子’想的是匡扶汉室么?”
“这……”
他这话让袁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匡扶汉室?是袁燿的想法吗?
甚至说,匡扶汉室是自己的想法吗?
汉室还值得匡扶吗?
刘晔的冷笑让他陷入了深思,少年时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最后回答他的却是甲子年间不懂道教经文却仍然选择了揭竿而起的“暴徒”。
而现在回答他的是戚奇这等自私自利的“汉吏”,是屯垦耕耘的“汉民”。
他,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