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西半球,美国与墨西哥边界以南,有一片广袤的土地。这里有大陆,有岛屿;有高山,有大河;有湿润的草原,也有干燥的沙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白人,有黑人,有印第安人,还有各种混血种人。这片色彩斑斓的土地就是拉丁美洲。
拉丁美洲历史悠久,但是“拉丁美洲”这个词却是很晚才出现的。1492年“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以为自己到达的是印度的一部分,于是将这片土地称为印度。随哥伦布之后而来的西班牙殖民者在新大陆建立了若干个定居点,所以这片土地被称为“诸印度”(Las Indias)。1500年,佛罗伦萨航海家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发现,哥伦布发现的地方不是印度,而是一个新大陆。1507年,德意志制图师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将这块新大陆用亚美利哥的名字命名,称之为America,“美洲”一词就这样出现了。拉丁美洲(Latin America)一词,出现于19世纪50年代。当时,在法国知识圈内,出现了“泛拉丁主义”运动,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是米歇尔·谢瓦利埃(Michel Chevalier,1806—1879)。谢瓦利埃与著名的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生活在同一时代,和托克维尔一样,19世纪30年代,谢瓦利埃前往新大陆,在美国和墨西哥进行了旅行,他对美洲的“拉丁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进行了区分。1852年,拿破仑三世上台后,“泛拉丁主义”蔓延到那些被认为在文化上起源于新拉丁语言(所谓的罗曼语族)的国家。“拉丁美洲”(法语中的L’Amérique Latine)出现在地图上。拿破仑三世特别喜欢使用这一术语来为他在墨西哥的军事和政治干预寻求合法性。当时的法国虽然在全球殖民帝国的竞争中丧失了优势,但在文化、语言和思想上仍有很高的声誉。被包含在泛拉丁文化圈内,对于西班牙美洲的知识分子而言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由此,“拉丁美洲”这一概念在该地区慢慢扩展开来。其实,当时出现的“拉丁美洲”一词存在诸多缺陷,其中最重要的是,19世纪中期生活在美洲的绝大多数人口是美洲原住民、非洲裔人口和混血种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根本不讲“拉丁语”。[1]与“拉丁美洲”同时使用的概念还有“西班牙美洲”(指以西班牙语为官方语言的地区)、“伊比利亚美洲”(包括西班牙美洲和巴西,但不包括法语美洲地区)、“安第斯美洲”(在地理上从委内瑞拉延伸到智利,但通常也包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南锥体”(智利、阿根廷、巴拉圭、乌拉圭)。然而,直到20世纪中期,无论是在拉美本地还是在拉美以外的世界,“拉丁美洲”这一术语才在学术界、知识界以及普通大众中得到广泛的使用。1948年,随着联合国拉丁美洲经济委员会(根据英文首字母缩写为ECLA,后来增加加勒比地区,改为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经济委员会,缩写为ECLAC)成立,“拉丁美洲”一词开始在决策圈固定使用。20世纪60年代,随着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和美国、英国、加拿大的大学中“拉丁美洲研究”专业的设置,“拉丁美洲”这一术语的使用更为广泛。[2]20世纪六七十年代,加勒比地区一些原属于英国和荷兰的殖民地获得独立,这些国家的官方语言是英语、荷兰语,属于日耳曼语族,不属于拉丁语分支,因此,国际组织和机构逐渐将“拉丁美洲”改称为“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
截至本书撰写时,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陆地面积为2070万平方千米,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2年,拉丁美洲人口达到6.59亿,占世界总人口的8.29%。有33个独立国家,另有12个尚未独立的地区。拉丁美洲这一地区使用的官方语言包括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荷兰语、英语,其中绝大多数拉丁美洲人使用的西班牙语是居中文和英语之后,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第三大语言。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22年,拉丁美洲地区GDP(国内生产总值)总量为6.3万亿美元,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该地区在世界上都发挥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根据最新的考古发现,早在大约5000年前,安第斯沿海地区就出现“卡拉尔”(Caral)文明。到公元前1500年,墨西哥地区就出现了奥尔梅克文化,公元前1200年,安第斯地区出现了查文文化。到15世纪末和16世纪初美洲被“发现”时,曾经辉煌的玛雅文明已经衰败,但阿兹特克文明和印加文明正处于鼎盛时期。虽然对欧洲人到达美洲之前新旧大陆之间是否存在接触与交往,学界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美洲的印第安文明基本上是在与旧世界隔绝的情况下孤立地发展起来的。即使与外部世界有过零星的交往,这种交往对印第安文明发展的影响也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美洲的农作物、物质生产方式、社会和政治制度、宗教文化等各方面都与旧大陆的文明截然不同。正是这种不同,使得人类文明更加多元,使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从15、16世纪开始,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推动了欧洲国家的海外殖民扩张。1492年,哥伦布的航行,彻底打破了美洲的隔绝状态,同时也彻底打断了美洲印第安文明的正常发展轨迹。印第安文明因隔绝而独特,但同时也因隔绝而停滞,而落后。面对来自欧洲的异域文明冲击,井然有序的庞大帝国顷刻瓦解,曾经瑰丽辉煌的文明迅速衰败。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大量涌入,随着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兴旺,以及各个不同人种之间的混血,各种文明因素的融合,逐渐在拉丁美洲这块土地上,形成了一种新型的拉丁美洲文明,这是一种混血文明,或称梅斯提索(Mestizo)文明。
欧洲文明、美洲印第安文明、非洲文明的成分在拉丁美洲文明中都有充分的体现。美洲闪闪发光的白银,浸透了印第安人劳工的血泪;美洲种植园生产的甜蜜的蔗糖,离不开非洲黑人奴隶的汗水。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美洲混血种人共同支撑了拉丁美洲的农业、制造业和商业的发展。西班牙、葡萄牙的政治制度被移植到拉丁美洲,19世纪初大多数拉丁美洲国家获得独立后,英国、法国的政治制度也被移植过来,但在拉美特定的环境下发生了本地化的变革。印第安人传统的政治和管理体制,例如印加帝国的“米达制”,也被西班牙殖民者继承并沿用下来。天主教传入拉丁美洲,取代了当地的传统宗教信仰。但是拉丁美洲的天主教吸收了印第安传统信仰的因素。例如,在墨西哥,圣母马利亚成为具有印第安人女性形象的瓜达卢佩圣母。拉丁美洲的音乐、舞蹈、饮食等等,处处体现着非洲黑人文明的特征。
应该看到,虽然拉丁美洲文明是在欧洲、美洲、非洲文明的基础上混血、融合形成的,后来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又融入了来自世界其他地区的文明要素,但是,这些文明并非和谐地、平等地融合到一起的。作为强势文明的欧洲文明占据主导地位,以至于亨廷顿认为,“拉丁美洲文明是欧洲文明的后代”,或者可以被看作“西方文明中的次文明”。[3]作为弱势文明的美洲印第安文明和非洲文明是被动地吸纳到拉丁美洲文明之中的,处于从属地位。与此同时,在拉丁美洲不同地区之间,各文明要素的差异性也十分明显。墨西哥、中美洲、秘鲁、玻利维亚等地区,保存了很多传统的印第安文明特征;而在阿根廷、智利等地区,欧洲文明的特性更为明显;而非洲黑人文明更多地在巴西、多米尼加等地区得以体现。
中华文明与拉美文明的交往源远流长。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太平洋东西两岸的两大文明是否存在接触和交流,学界尚无明确定论。16世纪后横跨太平洋的大帆船贸易,开辟了中国与拉美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促进了物质、人员和文化的交流。19世纪,大批中国人作为华工来到拉丁美洲,后来一些人转向从事中小规模的工商业活动,为促进拉美经济的发展,为传播中华文明,做出了重要的贡献。20世纪70年代后,绝大多数拉美国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尤其是20世纪末以来,中国与拉美国家之间的经贸、文化交流稳步发展,太平洋东西两岸的两大文明的交流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发展时期。
本书对拉丁美洲文明演进的历程进行了宏观的介绍与分析。对于“文明”这一概念的含义,学界历来存在不同的理解。本书借鉴陈乐民先生的做法,将“文明”区分为不同的层次,即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功能性文明”。物质文明指的是生产方式和经济生活,精神文明则有历史文化生成的深层精神特征,例如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思想等,功能性文明介乎上述二者之间,指的是属于上层建筑层面的运行机制、体制等带有“工具”性质的、“手段”性质的文明。[4]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各个章节中,基本按照物质生产和经济生活、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宗教文化三个层次来阐述拉丁美洲地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明特征,同时注重考察不同文明形态在新大陆不断发生冲突与融合的历史进程。本书第一至第四章着重研究了古印第安人文明(远古—1492)。第五、六章研究了新旧大陆文明的相遇和殖民地时期(1492—1810)的拉丁美洲文明。第七、八、九章分别研究了独立后拉丁美洲国家的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发展历程,从不同的方面展现了拉美独立国家文明演进的道路。第十章追溯了中华文明和拉丁美洲文明交流的历史轨迹。
第一至第四章、第十章由林被甸执笔,第五至第九章由董经胜执笔。第九章“独立以来的宗教与文学”由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樊星博士补充修改。在我国,对拉丁美洲历史和文明的研究尚非常薄弱,我们对许多重要问题还一知半解,对许多问题还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因此,要通过有限的篇幅反映丰富多彩而又历经曲折的拉丁美洲文明历程,殊非易事。加之时间和水平所限,本书中不当乃至错误之处在所难免,祈请读者批评指正。
2023年11月,北京
[1]Marshall C. Eakin, What is Latin American History, Polity Press, 2021, pp. 8-9.
[2]Thomas H. Holloway, ed., A Companion to Latin American History,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8,pp. 7-8.
[3](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
[4]陈乐民、周弘:《欧洲文明的进程》,东方出版社2020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