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游历险
那次归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
我先去了南方。十万大山与天地犬牙交错,我穿梭其中,看到会飞的象,长着老虎脑袋的龟,脖子很长的鹿,三只脚的鸡,还有绿色的凤凰和紫色的麒麟。
但那时的南方并不算是好地方,起码对比很久之后的景象而言。那时,十万大山几乎每一处山谷都藏匿着瘴气,淡黄色的烟直飘向空中,每每经过都熏得我目不能视,鼻不能嗅。除了瘴气就是参天的密林,沿着山脉直插云端,就算飞在空中也很难穿行。只有在密林和瘴气之间,沿着宽广的江河,路才好走一些。
往南去时,我第一次发现了很多人类的踪迹,他们都是傍水而居,有水的地方就总有人。与那些珍奇异兽相比,人类的样子更加奇怪,他们长着猴子一样的四肢,却没有尾巴,身子直挺挺,看起来随时会摔倒,通体光滑,头顶却有一大片浓密的鬃毛,嘴巴上还有两道红色凸出的肉瘤,一开一合,就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声。而且人似乎有很多种,我见过胸前长着肉瘤的,见过一条腿,一条胳膊的,还见过一些人身上涂满了五颜六色不知何物的东西。
不过这些长相各异的人,却都喜欢群聚在一起,每次只要遇到一个,一定会发现一大群。那时的他们用木棍和石块垒成山洞一样的地方。每次看到我,他们大多数都会呜呜呀呀的钻进去山洞,偶尔有几个,会拿起木棍和石块丢向我,有好几次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样貌,却被丢来的石块砸得生疼。
果然如石夷所说,他们都是些奇怪的生物。
除了南方,我还去了东海之滨。那一路我见到了更多的人,看见更多用木材和石块堆砌的山洞。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尽量远离他们。我会飞在高空,俯瞰东方那些辽阔的平原,可目所能及密密麻麻全是那些人类堆砌的东西,像下雨之后草甸里冒出的蘑菇。很多地方甚至连树木也没有了,估计都被他们用来堆砌山洞。
从我居住的大泽出发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东海。东海辽阔无边,云层之上漂浮着许多漂亮小岛,我见过一些像白色气泡样的家伙在云里起舞。石夷后来告诉我,他们都是居住在东海的散仙,拥有很长的寿命,但很少能遇见,遇见即是福缘。
后来我一直到了归墟,亲眼看见汹涌的海水像回归母亲怀抱一样地钻进那深深的洞底,翻涌的波浪,巨大的声响,好像把天地都要掀翻。
在归墟附近,我终于找到了石夷让我去看的那七座大山。原来,太阳和月亮就寄宿在上面,有时候,它们从大言山出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天地阴阳跟着变化。不知过了多久,它们循环一周,又出现在另一座,继续像之前一样运行,然后是下一座山,接着是又一座山,直到七座山都走一遍,再继续循环往复地向前。
在那七座大山之间,有一株顶天立地的巨大桑树,它的根生在海里,树干像一堵墙,挡住了继续向东的去路,树冠遮住天空,让那里失去了日夜之分的,只有星辰照耀海浪泛起的幽幽蓝光。
在那树上,我遇到了一只通体赤金的三足鸟。它听说我去过西方,就问我有没有见过西王母,我说自己曾在途经昆仑时发现一处洞府,里面传来阵阵虎啸,吓得我拔腿就跑,不知是不是西王母的所在。它张开翅膀哈哈大笑,说多年未见,王母的脾气还是很差。
听它的故事,我才知道那座洞府,曾是它的故乡。很早之前,它原有九个兄弟姐妹,每日都会从东海出发,驾着太阳一路向西,口衔桑枝侍奉王母。可后来,它们遇到一个叫羿的人,那人天生神力,使一把弓箭,就守在东海去往昆仑的路上,毫无缘由地将它九个兄弟姐妹全部射杀。现在只剩下它自己。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提起这些时,赤金三足鸟还是有些悲伤。它说羿射杀自己的兄弟后,被地上的人类推举成王,整日都盯着天空。它曾想请王母为它的兄弟报仇,可担心自己不能平安抵达,只好永远留在这里。
我问它“王”是什么,三足鸟说它也不清楚,只知道有很多人类会听王号令,这些原本孱弱的生物,有了王的指挥,团结在一起,就异常强大,凿山断河,无所不能。它讲起曾经还有个叫禹的人,硬是率领人类凿开了从西向东的群山,让原本是天意降下的洪水,全都滚滚泻入了东海。想不通这些孱弱的人类到底哪来的力量。
我跟它说现在往东来的路上,人类似乎越来越多了。它张张翅膀,打了个哈欠,提醒让我日后遇到一定小心。
它的提醒,突然让我想起石夷的嘱托,于是就问它认不认识西方一个操纵日月升降的家伙,白天是个小男孩,夜晚则是美丽的少女。它大笑着说当然认识,那石夷原本是混沌初开,天地精华所生的精灵,被西王母俘获,收在洞中做杂役,大概因为我的兄弟姐妹都被羿杀害,王母才把日升月落的差事都交给了他。
可惜,可惜,它叹道。我们曾经共同侍奉王母,也算是朝夕相见的伙伴。石夷是个好心的家伙,偶尔会帮三足鸟们打理羽毛,我们也会从东海衔来漂亮的石子当作谢礼。
可如今兄弟姐妹惨死,我困于扶桑,可日月还需要人照料,王母一定会将他囚于西极,再也不能动身。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大概再无机会相见了。
我明白石夷为何要我帮他探望故友了,想想曾经朝夕相伴的友人,从此再也无法相见,实在有些遗憾。
西王母也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我心想。原来石夷和王母还有这段渊源,可他当时还提醒我路过昆仑要小心西王母。
果真是个好心家伙。
赤金三足鸟收留我在扶桑树下休息了一段时间。它教我吃一些桑枝,说这东西凝聚天地精华,是很多生灵都想获取的宝物。我吃了之后感觉身体更加轻盈,力气更足,飞得更高。扶桑树下没有日月,我醒了就食桑枝,吃饱就跟三足鸟聊天。它讲了许多久远的故事,从天地初开,到日月诞生,江河成型,听起来缥缈而不可信。
我好奇它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世间的,它说自己也不知道,它诞生的使命就是侍候王母,后来被困在这扶桑树下,看尽了日月循环归于七座大山,江河湖海灌入归墟,又不知从何处源源不断地涌来。
它为此觉得这天地万物自有规律,有的不变,有的永远在变,从哪来到哪去或许原本就不重要。
我当时并不理解这话,只对它讲的故事感兴趣。或许是打心里仇恨射杀它兄弟的羿,每次讲到别的故事,它总会绕回这里,劝诫我一定远离人类。
可这些故事听得越多,我愈发好奇。羿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射杀三足鸟,禹又是什么人,他是如何劈山断水,让滚滚洪水,全部泄入汪洋。
生了这些想法,我渐渐把劝告抛诸脑后,每每经过人类的聚落,我总是想去看看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在扶桑停留太久,离开东海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成了白色,我飞得更高更远,腾空一跃,轻松便能升上云端,尾巴甩动,只要我想,一个瞬间就能飞出万里之遥。
回去的路上,原本熟悉的山河也换了模样,许多群山湖泽都消失不见,代之以更为开阔的平原。我看到人类在平原上种植作物,有结着果子的树,有金黄色的草,他们的聚落也变得更大,有一些甚至完全由石块堆砌,像小山一样高的居所,那已经不能再称作“山洞”,而是“山丘”。
虽然日月还是照常运转,但或许这天地早已变了模样,就像三足鸟所说:沧海桑田。
我愈发好奇,于是我放慢脚步,昼伏夜出,想找机会多了解这些神奇的生物。
一天夜里,我降下云端,寻到一处隐蔽的山谷,那里有一处巨大的瀑布,谷底还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潭,从那瀑布的顶端可以眺望远方的田野,我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洒落地面,就像天上的星星的一样——那就是人类的聚落,他们有一种木棍可以在夜晚发出红黄光亮。
那是一片很大的聚落,是前一日我在天上时发现的。我原想趁着夜晚降落山谷,好好观察那些会发光的到底是什么,可我刚抵达山顶,身躯才触碰到瀑布顶端的激流,就听见那山谷深处的水潭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探头往下看,原本漆黑的山谷突然一片明亮,大大小小全是那些红黄的光芒,将原本漆黑的水潭照得透亮,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巨物在光芒中扭动,它身上的鳞片反射着暗红的光芒,我看到许多人,他们撑着一张粗大的网,呼喊着一下罩在了它的身上,我看到许多锋利的矛扎进了它头顶的双角之间,看到许多红黄的光芒投掷到它身上,它抬头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
“救我!”
我当时心里一惊————我居然听懂它的嘶吼,于是赶忙压低了身子,藏进山顶密林。它是什么东西,以前并没见过,而在这世上除了石夷、三足鸟之外,其他生灵的叫喊,我都不听懂,包括人类。
“救我!救救我!”
又是连续的嘶吼,巨大的声音把整个山谷都震的发抖,我从未遇到这样的状况,想赶紧逃离,又怕我白色的身体会引起人类的注意,我想起羿射杀三足鸟的故事,更不敢腾空离去。
正犹豫间,嘶吼突然平息,山谷安静下来,我壮着胆子探头去看,只见那巨物瘫倒在地上,压倒了一大片树木,它巨大的嘴巴被那张网牢牢地缚住,再发不出声音,黝黑瘦长的身体被绳索捆住,连着它的四肢和尾巴,也被紧紧束缚。好多人类站在它身上,手舞足蹈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喊,他们举着散发光芒的红黄木棍,锋利的矛尖直冲着它黄色的眼睛。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庞大而黝黑的家伙,居然转瞬间就被人类捕获。我知道它看到了我,即便嘴巴发不出声音,可它黄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方向。
直到很久之后当我再次遇到石夷,讲述这次经历时,我才知道,原来这天地之间,曾有无数我的同类。可那条黑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同类,也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后一个。
那天后来,我一直藏在山顶,亲眼看着那些人类越聚越多,他们花了好几天的工夫砍伐树木,硬是清理出一条通往平原的道路。他们把巨大的原木铺满道路,把那头黑龙放在原木上,缓缓运下山去。我焦虑难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此时我的脑海才真正回想起石夷和三足鸟的劝告——远离人类——我有些害怕,只能潜入云层,悄悄跟着。
那头黑龙先是被人类运到一座石头堆砌的巨大“山丘”前,从天上看去,那是一处人类聚落的中心,周围有很多大小各异的“山丘”,成千上万的人聚在黑龙的周围,我不敢离得太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黑龙被捆着动弹不得,可黄色眼睛却好像能穿越云层直射向我。后来它又被许多人簇拥着运走了,这些渺小的人类用同样的办法,伐木造路,经历十几个日月轮回才把它运到了不远处一片湖泊。
我一直跟着,亲眼看到有几个人在黑龙的脖子上比比画画,然后解开了它的绳索。我本以为它要得到解放,那片湖水虽不大,看起来也缺乏灵气,可对我们来说,水的滋润总是最好的,有水就有活路。
当时那条黑龙经过连日的束缚和运输,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黄色的眼睛光芒渐熄,以至于人类解开绳索后,它仍然一动不动。我注意到一些人散去,只留下一小部分盘踞在附近,他们在湖边徘徊,一会又来了一队人,黑龙还是一动不动,他们绕着它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
我始终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帮忙,应该怎么帮忙,我又怕那些人会看到我,只能在云层中打转,后来实在太累,就在不远处一座山峰降下,小心将自己白色的身体藏在密林里,那山怪石嶙峋,人类应该没法攀登。我又看了眼那条黑龙,它还是一动不动,还是有一些人围着它绕来绕去,一会走了,一会又来一些。
过了不久,一些人运来许多巨大的木头,堆在湖边,不知要做什么。就这样盯了好几天,从东海一路而来我没休息过一次,终于承受不住,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睁开眼,那条黑龙已经不见了,人也不见。湖边只剩下那些巨大木头,它们被组合在一起,高高耸立在地上。我钻出林子想一探究竟,可那地方确实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有点懊悔自己睡得太沉太久,只能在原地盘旋,让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鳞片、胡须都保持敏感,试图捕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但我观察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现。无奈,我想起当初黑龙被捕捉后,曾被运到一座“巨大”的山丘,那里也是人类的居所,于是赶忙朝那里飞去。
我抵达时正是夜晚,无数红红黄黄的光居然让那片人类聚落宛如白昼。我依然藏在云里,举目四望,这片聚落和之前并无什么差别,人类在巨大的“山丘”旁来来往往,仔细听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呜呜呀呀的声音。
我不甘心,趁着乌云遮月悄悄探出脑袋,突然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循着气味探索,我看见一堆巨大的白骨散乱丢弃在那最高的“山丘”后面,那沾着血肉残渣的头骨,露出森森的牙齿和两根巨大的角。再仔细看,那些附着在手爪的皮肉,在昏暗的夜里反射出黢黑的亮光。
是那条黑龙。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恐惧让我快速飞升,搅动云朵向西边飞去,直到一处远离人类的森林,我才放慢步伐,脑海里不断闪现那白森森的骨骼,它们不像我死去的母亲那样安详,残存的血肉鳞片诉说着它生前遭受的痛苦。
那是我生来第一次感到气愤。一股从血管里直冲大脑的力量,让我的身体肆意甩动,砸倒了周围一片树木,惊的那些鸟兽四散奔逃。过去很久,我从没有感受过这种心情,打出生以来,无论出门远行,见到奇怪的生物,还是碰到石夷,见到三足鸟,都没有让我的心如此震颤。尽管那两位都劝我远离人类,说他们是奇怪的生物,可我从未当回事,直到那天夜晚,黑龙血淋淋的骨殖和它曾经发出的呼救,让我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告诫,直到很久都难以忘怀。
我憎恨自己的胆怯,这些渺小的人类,他们为何要平白无故伤害生灵。想那黑龙应该也与我一样,不曾与人类有丝毫打扰,难道是它居住的那片瀑布下的潭水,距离他们的聚落太近?我想起赤金三足鸟的事,它的九个兄弟,只不过依据使命每日从东向西飞行,可那个叫羿的人,却守在它们必经之路上,平白无故将它们全部杀害。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躲在那座森林深处,试图消化这种情绪。直到有一天我胡须突然颤动,指爪开始蜕皮,我知道一场天降暴雨即将到来,我原本打算收拾心情赶快离开这里,可当我乘风而起,却看到不远处的大地上,又有一队人在前进,他们从东边来,仍然举着那些会发出红黄光芒的棍子。
我突然有了主意,马上钻入高高的云层,静待暴雨的到来。没一会,雨点逐渐落下,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身体,我看到大地变成一片泥泞,雨水裹着雾气,那队人加紧了步伐,向我藏身的这片森林前进,应该是想要避雨。
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将身体蜷曲,尾巴在云中猛烈挥舞,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我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怒吼。
从我口中喷出的狂风瞬间而至,那片森林瞬间被吹得东倒西歪,这声巨响令地面也为之震动,无数巨石从不远处的山坡滚落,暴雨被这风刮得更盛。我又看准空中的将要响起的落雷,用指尖接住雷电,用力一挥,一道金色的电光直落大地,不歪不斜正砸在那队人前进的方向,瞬间炸开,发出巨大的闪光。
我亲眼看着那些渺小可笑的人类四散奔逃,心里莫名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我居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于是又连续发出几声怒吼,继续引导天雷向他们砸去。天雷砸过的地方很快变成焦黑的大坑,狂风卷起的树木和落石也在那群人头顶上肆虐,很快,我看到那队人中的每一个,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在雨中狂笑。不知是不是我在云中翻搅的缘故,天地变得更加灰暗,阴森地让我都有些害怕,我降下云头,仔细查看那些人血肉模糊的小小身体,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可到第二天太阳东升,暴雨停歇,我并没有再感觉到快乐,反而人类血肉模糊的身体与黑龙的白骨开始交替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愈发阻塞,头晕脑胀。我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不知怎的居然就回到了那片我出生的大泽,那里仍然是从前的模样,只不过水面似乎小了很多。
我搞不清楚,离家许久,我突然觉得就连自己也早已不是自己,一阵倦意袭来,好像有石头堵在胸口,我于是一头扎进水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