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储·将军·状元
打小住在长安城的人们总爱在嘴边挂着这样一句话:“盛夏长安,盛世长安。”
叶宁非对此自然深有感触,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对长安城有种莫名的骄傲。
可这种骄傲,却只持续了短短几年。
朱雀门兵变后,自己那位皇叔顺势称了帝。
皇宫里个个人心惶惶,生怕殃及池鱼。
但他叶宁非却没有受到丝毫波及,也许是因为外姓,也许是念及从小的叔侄之情。
甚至只因膝下无子便将他立作储君......世人皆知这是妥协于旧族的挟制,他这储君形如虚设
他的皇叔开创了熙和之治,可叶宁非还念着前些年的遗风。
至少,自己整天都可以无忧无虑的,那时的皇宫里的人,尚且不像如今这般拘谨、无聊。
而就在叶宁非郁郁寡欢时,赢缺突然找上了门,钦点宋清歌成为他的老师。
言辞依旧像之前那般温和,并没有所谓上位者的姿态。
“宁非,以后清歌就是当是你的夫子了。”
叶宁非依稀记得,皇叔当时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他已经记不起十年前跟自己一起蹲在河边拿着木棍钓鱼的皇叔去哪了,对方越是关心自己,他就越不自在。
可无论如何,叶宁非还是向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行了拜师礼。
说是陌生,其实倒也并非如此,至少他常常能听到宫内有关对方的传言,这些话多半是敬佩与褒奖,诸如“清歌大人舌战群儒,奏请清丈全国土地。清歌大人力排众议,推行税制改革……”
这些事情叶宁非多半是听过的,而且也知道皇叔十分宠信这家伙。
如此一来,身为皇宫“吉祥物”的他,可就更没什么存在感了。
叶宁非的不满莫名转移到了这位年轻的老师身上,细皮嫩肉、皮肤白皙,说话文邹邹的,倒像个标致的白面书生。
哦不,是小白脸。
起初的叶宁非是这样想的,带着某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与怨恼,少年决定好好地会会这位年轻漂亮的老师,让对方吃吃苦头,好揭穿「他」外强中干的真面目。
可后来叶宁非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无论他提出什么高深晦涩的问题,这位老师都能引经据典地解答,每次都回答地恰到好处,让人无可挑剔。
然而即便如此,叶宁非仍不愿就此向“恶势力”屈服,他尝试过上课时故意迟到、不做功课,可每次宋清歌都只会摇摇头批评他几句,从未跟皇叔告状。
一来二去之下,叶宁非认定了这个年轻的老师是个不愿“多管闲事”的胆小鬼。
索性在某日连课也不去上了,到侧宫深处的一条野溪游起泳来。
少年从未如此自由过,却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聊。
直到在河里,腿意外抽了筋还被水草缠住时,叶宁非才终于发现,原来自由和快乐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有人约束,有人管教,才有所谓自由。
可一切为时已晚,若干年后,住在这皇城里的人只会依稀提起,侧宫的野溪淹死了一个贪玩的皇储,而不会记得那个叫叶宁非的自己。
沉底沉入河底前,叶宁非隐约听到了一阵急切的呼喊,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喊的似乎还是自己的名字,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对方到底是谁了。
就这样吧。
其实他并不讨厌那个总是一本正经,正襟危坐地给自己讲课的师傅。
叶宁非讨厌的,大概是那个又懒又笨、还总想得到别人关注的自己。
睁开眼时,眼前之人乌黑的发丝根根垂下,密得像瀑布,滴水淋漓。
向他怒吼,却又悄然下泪。
叶宁非忘不了那双剪水的瞳子,忘不了那微红的琼鼻,忘不了那发白的俏脸,忘不了那娇润薄唇,忘不了那怜人的啜泣。
他忘不了。
可他终究又昏了过去,直到眼睛朦胧睁开之时,对方已将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尽数褪下。
相隔一道透明若纱的屏风,对方曼妙婉约的身姿尽收眼底。
他只知道,他再也无法直视这位「夫子」了。
……
“哦……既是退朝迟了,那便不是师傅的过错,师傅你又为什么……”
清歌简单解释过后,叶宁非顿感无聊,只恨没能抓到师傅的“把柄”,好在日后有上一番说辞,从而不必每次都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
“无论如何,师傅都是失信于你,所以今天可以满足你一个小小的愿望,算是‘将功补过’,如何?”
宋清歌微笑道,似乎并没有发现面前少年的心思。
“好呀!我许愿要一个大大的愿望。”
“不如…师傅你与我一同……”
“不、可。”
冷漠、无机质的声线响起。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使得宋清歌仿佛见到靠山般有了底气,也令步步紧逼的叶宁非身子一僵,收起了嬉闹的心思。
如果说,师傅是叶宁非见到过最正经的人,那么来者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少,他从未见对方笑过。
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
此刻,陆白已脱下了那具厚重的铠甲,换上了这套自己钟爱的衣裳,少了先前在金銮殿上的冷酷,反倒多了分俊雅秀丽。
“陆白兄长,你怎么来了?”
叶宁非老老实实地叫了声兄长,虽不满和师傅的二人世界被打搅,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陆白,可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师傅。
“清歌见过陆统领大人,未能欢迎,实在失敬,还望海涵。”
与此同时,宋清歌也简单作揖道,只是言语间多了几分官腔。
叶宁非明白,自己的老师又变回那副一本正经的古板模样了。
见状,陆白微微点头,又仔细盯着清歌看了几眼,转而找了个阴凉处坐下。
“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只是闲着没事,过来看看小非而已。”
然而真的是如此吗?至少宋清歌不会这么认为,在她眼中,对方似乎一直都不很信任自己。
而这种异样的打量,从她参加殿试那天就已经开始了。
……
长安城作为大虞的首府,在环大陆的三国中可谓是最繁荣的大都市。
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有不少商贩或身背肩挑,或骑驴赶牛地到长安城里赶集。
直到中午,早市人潮渐散,便是茶楼剧馆的天下,大多数是手上有点闲钱的小市民,会三两聚集于此,喝酒听曲、吃茶看戏。
到了下午,便又是民众们娱乐和做买卖的时候,小一点的商贩大多选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贩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和日杂用品。大一点的,诸如勾栏瓦舍、教坊戏楼,便会人头攒动,到处呈现一排热闹繁华的景象。
而每到黄昏日落,长安城内最大的两所娱乐机构——花满楼与风月阁便要早早地挂上灯笼,吸引过往的来客。
相比于灯红酒绿的花满楼而言,风月阁则显得含蓄许多。如果说花满楼是所谓纵欲的妓院,那风月阁便是更适合把酒言欢的青楼。
至少其中的女子大多都是卖艺不卖身,不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总归有一技之长。
其中,更有不少擅长舞文弄墨的佼佼者,深得老爷们的喜爱。
因此,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文人墨客都青睐去这格调更高的风月阁,同时也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青楼诗词。
诸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长安城的确是一座极具活力的城市,它包容了无数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灵魂,也见证了无数佳人才子的诞生与陨落。
处理完政务与大小琐细之后,宋清歌时常会到这风月阁里逗留一番。并非她对于异性存在什么特殊癖好,只是每每到此,那颗虚假不安的心便仿佛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即便,这避难所十分短暂。
除此之外,宋清歌到此尚有另一深意,几乎是带着某种“表演”的性质。
刚一进门,妈妈便堆满笑容迎了上来,熟络地招呼着这位谏议大夫入座。
清歌已是常客了,每次到此,她都只在大厅里坐着,有时是静静地欣赏台上绝色女子的表演,有时候是若有所思地听着厅内其他客人的谈论。
当然,她也会小酌几杯茶酒,只是绝不喝多。兴致上来了,也会即兴地吟上几首,而后赢得一片掌声,完美地融入这一派欢乐之中。
除了大才子温如言,风月阁的姑娘们眉目传情最多的就是这位不解风情的官人了。
可惜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对方口中的错爱婉拒,竟的确是为了她们好。
宋清歌自然不会喜欢“按摩”,毕竟这是“公子”的嗜好。
当然,即便是她想“按摩”也无能为力。毕竟依照风月阁的规矩,若是看上了哪位佳人,至少需要到楼上包厢方可进一步深入探讨。
自诩清官的她兜里没几个子,否则也不至于总是囊中羞涩地坐在一楼大厅,抛头露脸的。
“影响不好!”
这句话赢缺总在她面前强调,而后狠狠地抨击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这多半有指桑骂槐的意味了,可清歌从不在意,毕竟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风月阁的一楼大厅中央是一方占地不小的台子,每到营业时间,姑娘们都会轮番上场表演,或唱戏弹琴,或舞蹈作赋。
宋清歌最喜欢的便是其中对对子的环节,毕竟是有奖竞答,几乎每次她都要讨得几杯酒水,然后留下几对名联。
只可惜,今晚的楹联环节取消了。此时的戏台上,《霸王别姬》的台剧正演绎到高潮部分。
一名持扇佩剑、容若冠玉的翩翩男子坐在了清歌身旁,可后者却看戏看得入迷,丝毫没有察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戏台之上,黑面男子歌声激昂悲壮,而扮演虞姬的白面女子云舒则应和着对方的慷慨悲歌,翩然起舞。
“项郎,若有来生,妾身仍愿誓死追随。”
言尽,云舒宝剑封喉,自刎谢幕。
雷鸣的掌声与鲜花赏钱源源不断地砸向戏台,观众的热情似要把姑娘们淹没,风月阁内呈现一派欢愉。
热钱退潮之后,宋清歌终于发现了坐在自己身侧的男人,随之微微咋舌。
“温公子何时来了?方才在下醉心赏戏,无暇顾及,还望见谅。”清歌满脸歉意道。
说起来,她和温如言可是老相识了,渊源颇深。
早在三年前科考殿试时,二人便已相识。
当时她是二人之下的探花,而温如言则是万万人之上的状元。
可说来倒奇怪,现如今无论是才气还是名望地位,宋清歌似乎都要在这位状元之上,毕竟脸上无光,也难免引得温如言要心生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