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拍案惊奇(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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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拍案惊奇.第二卷

第一回
内鬼案
中二少年飞来横祸
一本日记别有洞天

法曹把册子递给指挥使,指挥使翻着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竟有如此勤于记录之贼!”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咱们已经了解了古代人的不少作案手法和破案过程,其中有些犯罪分子在为非作歹方面很舍得花心思,但是这些故事能流传至今,是因为有比犯罪分子更聪明细致、更肯花心思的破案高手。

虽然有些案件用现在的眼光看,会觉得过程中存在着种种没必要的曲折,但是考虑到人家那是古代,认知程度自然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社会环境天差地别,更何况咱们现在是科技社会!古代总说天网恢恢,那是等着老天爷给个天道轮回呢!咱们现在是真的有“天网”,就故事里的那些大盗飞贼,搁到今天,你飞什么檐?走什么壁?摄像头半分钟可以给你拍出八个不同角度的短视频来。所以听故事的时候,建议大家伙儿多投入一点儿,想象一下古代的各种环境限制,品味故事中的很多细节会更有趣。

做事一般都得花心思,但心思用过了可能会适得其反。为什么会出现犯罪分子把心思用过了的情况呢?还不是担心露馅儿嘛,越怕露馅儿越遮遮掩掩,一件坏事补丁打得太多,那不就显眼了嘛!

咱们在这儿就讲一个犯罪分子“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案子记载在咱们的“王牌资源库”——冯梦龙先生的《智囊》里。

故事的原作者叫卢言,唐朝人,据说是白居易的好朋友,他写了本书叫《卢氏杂说》,书中杂七杂八地记录了很多中晚唐时期的逸闻趣事。因为卢言是做官的,所以他在书里写了很多朝野之事,虽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正史,但也不是胡编乱造。其中的很多故事都对后世研究中晚唐时期的官场行为、民风民俗有帮助,所以《卢氏杂说》里的不少篇章都被后来的总集类书籍收录了进去,并得以流传,比如《太平广记》就收录了其中的一些内容。

这个故事既然是卢言所写,那咱们就默认它发生在唐朝,故事的发生地咱们就当作在京师长安。

某一天,本地的一个大户人家来官府报案,说昨夜有一伙强人把家里抢了。天子脚下,入室明抢,这还有王法吗?官府一听就急了。

听这户人家仔细禀报后得知,这一家虽然颇有些家底,但在本地也算不得什么巨富豪门,而且家主素来与人为善,从不曾有什么远敌近仇,家里也没有多少家丁仆从。结果昨夜二更将过,已近三更时分,也就是咱们现在的十点多钟,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家里众人都已睡下了,突然各房被人破门而入,一群黑衣蒙面汉子把家里的所有人都蒙眼堵嘴拽了出去,扔到院子中,跪了一地。然后这群人在家中翻箱倒柜,把能带走的值钱物件几乎洗劫一空。

等这群劫匪走远之后,众人才哆嗦着起身查看,家里已经狼藉不堪,好容易哭着挨到天亮,赶紧来报官。

官府的法曹仔细询问,家中是何人先发现这群人的?报案者说这就说不清楚了,他们人很多,我们的房门几乎是同时被踹开的。官府又问了,昨夜家中大门关严实了吗?报案人说关严实了,因为大家都吓得睡不着,今天天色刚蒙蒙亮就抬着梯子去看了院墙,看到有瓦片被踩破,想来是有身手矫健的贼人先翻墙进来,而后打开院门放进了同伙。

法曹问了一下大概丢了多少东西,报案人“哇”的一声号啕起来,说大人哪,您让我们怎么回禀啊,他们差点儿把家里的桌椅都给搬走了!

这哪儿是抢劫?这是抄家来了。岂有此理,岂可轻饶!

法曹气得吹胡子瞪眼,跟自己家被抄了似的,马上把指挥使请来。指挥使是武官,看这架势,这是要直接派官兵出发剿匪了。指挥使听完也很吃惊,这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京师之内明火执仗,胆大包天哪!但是抢完就跑了,咱们上哪儿剿匪去?还得先派官差去查一查犯罪现场,找点儿线索呀。

报案人此时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大叫起来:“哎呀!有线索,有线索!小人刚刚只顾着哭了,忘了这件大事!”

居然有线索?法曹和指挥使赶紧问他是什么线索。报案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呈上来,说是家人们清查房间的时候在一个屋子里捡到的,并非家中之物,看样子是劫匪忙活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

法曹翻开那小册子一看,眉头一拧嘴一撇:这是什么玩意儿?又翻了几页,眉心渐渐舒展,再翻几页,嘴角竟然还浮起笑意了。指挥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呀?怎么您还看乐了?”

法曹把册子递给指挥使,指挥使翻着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竟有如此勤于记录之贼!”

那是个什么册子呢?原来是个记流水账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某月某日,张某李某刘某相约某酒楼聚赌;某月某日,李某刘某相约某茶肆商议某事;某月某日,周某张某李某聚众寻欢……好嘛,上面仔仔细细地写着这群人的日常行踪,那叫一个花天酒地。法曹数了数,拢共出现了一二十个人名,马上派人去挨个查寻,全给抓回来。

抓起来倒也不是很费劲,因为官差都看明白了,这群人平常不是在这个酒楼就是在那个赌场,就先从这些地方找起。果然事半功倍,不到半天的时间,陆陆续续全都给抓回来了。

带到衙门一看,所有人都皱眉头,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这是长安城纨绔子弟大联欢吗?一个个没个正形,全是浪荡子的样子,有的看上去年纪很小,有的一看就浪荡了二三十年了,来了官府也不害怕,估计都以为自己做的小偷小摸的事情败露了呢,眼珠子乱转大嘴一撇,还在那儿耍横呢!

这把法曹和指挥使给气的呀!这帮败家子,平常肯定是吃喝嫖赌惯了,现在居然敢聚众抢劫了,来呀,先给我扳扳他们这身子骨!

一帮浪荡子还没反应过来呢,官差呼啦啦围成一圈,也不管是脑袋还是屁股,乱棍齐下,噼里啪啦。这帮家伙哪儿受过这个呀?一时之间哭爹喊娘杀猪一般。打了一顿之后法曹稍微出了点儿气,指着他们问谁是主使。

一帮人哭哭啼啼问,大人说的什么事?主使的哪一桩?法曹一听,好家伙,敢情还干了好几桩?就昨天那桩!

下面有浪荡子又哭了,说昨天也赌钱了,也吃花酒了,大人问的是哪一桩?

法曹差点儿没冲下去亲自给他一耳光,还跟我在这儿装糊涂哪?举起那个小册子啪地摔下去:“看看!这上面记录的是不是你们的行径?”

一群人噌噌噌爬过去捡起册子,其中一个人打开册子,一群脑袋挤在那儿看,看着看着都吃惊了,互相瞪眼,窃窃私语起来了:谁呀?这是谁记的?记这个干吗?

指挥使也烦了,大喊起来:“别嘀咕了!这上面记的是不是你们的事?”下面这些人哆哆嗦嗦地点头。指挥使说挺好,认了就行,把昨夜去人家里抢劫的事情如实招来吧。

十几个人全傻了,十几双眼睛瞪得就像要飞出来一般,突然爆出接二连三的哀号:“冤枉啊!冤枉啊!没有抢劫啊!不敢抢劫啊!”

其中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哭得要昏死过去了,大喊大叫着找爹妈,法曹一看这怎么又不认罪了,刚不是还都承认册子是他们的嘛!这可真费劲,转头叫官差去把其中几个小一点儿的浪荡子的父母找来。

几家父母来了官府一看一听,个个泪如雨下,本来法曹已经做好了做他们思想工作的准备了,没想到这几家爹妈异口同声:“活该呀!是我们教子无方,这孽子整天就跟着一帮浑人昏天黑地吃喝嫖赌,我们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求大人严加惩处吧。”

法曹都愣了,你说你们这帮不肖子,这是得有多坏!不肖子也蒙了,爹妈这是疯了呀,我们没有抢劫哪!

爹妈们抱头痛哭了一顿,被法曹给打发回去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连你们父母都不信你们是无辜的,先给我押下去吧。

第二天再审,不认。隔天再审,还不认。那就接着打!这群人在牢里待了几天,已经吓得半死不活,有几个胆子小的,只剩下哭了,法曹明显不耐烦了,又是一顿棍棒,打得他们血淋淋、泪汪汪。最后有一两个撑不住的,先招认了,说就是我们,是我们一起去抢劫的。

剩下的本来还想撑一撑,一想到连父母都不信自己了,干脆全都认了吧。法曹这下高兴了,说当时来了就招了的话不就少挨几顿打了吗?说吧,把人家的东西都藏哪儿啦?

一群人又愣了,什么东西?

法曹说是不是把脑子落在牢里了?抢人家的东西,藏哪儿啦?!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一个开口说了,埋在城边某处的柳树林里了。

法曹眉头一皱,挺能忙活呀,一晚上的工夫折腾那么远。一看今天天色不早了,行,明日一早叫捕快去一趟吧。

第二天中午时分,捕快回来了,带着好几个大包裹。果然在城边柳树林里挖出赃物了,法曹很高兴,剩下就是要细细审问哪个是主谋了。再看那群浪荡子,个个眼眶含泪,傻呆呆地看着那些赃物,突然齐声大哭,喊着“老天要杀我们啊”。

法曹挥挥手,去去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自作孽不可活,不要冤枉老天爷。就把他们押进大牢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开始逐个审讯。因为把挖出来的赃物退还给主家的时候,主家不干了,说东西确实是我家的,但是数目对不上啊,我们被抢的可不止这点儿。法曹说那肯定还有别的藏匿点,这群祸害不老实,看来还是得挨揍。案子发展到这里的时候,那位指挥使突然一改之前的积极状态,每次审讯都魂不守舍,东张西望,如此三番之后法曹就觉得奇怪了,就去询问指挥使:“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指挥使让左右人等全部退下,对法曹说:“大人,此案似乎另有内情,我这几天发现一个极为可疑之人。”

法曹大吃一惊:“什么?还有漏网之鱼?”

指挥使说我怀疑要么是有漏网之鱼,而且这漏网之鱼是主使之人,依然潜伏在外打探消息,要么此案从开始到现在咱们都判错了,这群人确实是被人栽赃的。

这可把法曹吓了一跳:“凭据何在呢?您怎么不早说呢?这都判完了呀,板子都打了好几轮了,您现在说咱们弄错了,颜面何存哪……”

原来指挥使近日才发现一个疑点,他有一个比较亲近的马夫,平日也是能在衙门内随意走动的。最近,指挥使突然意识到这个马夫好端端地对审案有了兴趣,每次审案时他都站在角落里旁听,这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无非是有些好奇心罢了,但奇怪的是,这马夫只对这一个案子有兴趣,唯独审理此案时才会过来旁听,而其他案件他从不前来。

注意到这个怪事后,指挥使心里就存了疑,前两天浪荡子交代出埋赃地点时他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马夫听到那个地址后立即转身出去了!这是何故?莫不是去报信了?

法曹听到这里,霍地站起身,大叫起来:“贼人误我!”

指挥使说咱们这么办,传话说下午要提审那群人里的几个主犯,且看那马夫来不来。

两位官员把话传下去后,继续该干吗干吗,中间也问了几个别的案子,马夫并未到场,等到晚一些的时候,抢劫案的几个嫌犯被带上来,指挥使给法曹递了个眼神,法曹斜眼一瞥,嘿!那马夫静悄悄地站在堂下屋角处,看上去可是认真得很哪!

法曹这时突然又叫人把那几个嫌犯带下去,眼看马夫扭脸就走,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迅速把他抓进来审问。那马夫是一脸懵懂、一问三不知,说道:“小人只是好奇,哪里有什么里应外合的丑事?!”指挥使冷笑一声,说我询问过那几个去追赃的捕快了,埋赃处的土看起来都是刚刚翻挖过的,也就是说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是前几日就埋在那里的,这就怪了,怎么那些浪荡子说在哪里,哪里就刚好有赃物?

马夫喊冤:“大人您糊涂了啊,他们埋的赃物,当然是他们说在哪儿就在哪儿了!”

法曹现在也反应过来了,这群浪荡子里没有一个看起来是身手矫健的,当夜被抢的人家明明说了,大家都看见了那些黑衣人,个个身形健硕,况且还有能飞身翻墙的,哪里是那群年轻体弱的酒囊饭袋能做出的事?

想到自己被真正的强盗牵着鼻子走,法曹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让衙役去把炮烙的刑具搬了出来。在这儿插一句啊,原文里写的就是“炮烙具”,合着这酷刑居然流传到了唐朝。炮烙就是把铜柱子烧得通红,让犯人爬上去,然后坠入火里活活烤死。刑具刚抬出来马夫就崩溃了,直喊道:“大人饶命!”喊得声嘶力竭,吓都吓疯了。

原来果真如指挥使所料,这个马夫确实是个内应!

但具体是被关押的这帮人的主使在外买通了马夫呢,还是另有真凶买通的呢?马夫连连磕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跟一个壮汉有单线联系,多日之前那人在早市上找到他,许以重金,让他密切关注此案的审理情况,每有审讯就把内容记下来去告诉他。

因为每次去通风报信,无论内容多少,那人都给马夫不少银子,马夫高兴至极,就算心里也怀疑过这帮浪荡子是被栽赃的也顾不得了。谁让你们吃喝嫖赌!活该!马夫反而心安理得,日日竖起耳朵听审。那天听到埋赃物的地点时,他意识到这个消息极为重要,没等听完就急匆匆去报信,没想到走得太急,彻底引发了指挥使的怀疑。

据马夫交代,那个壮汉最近每天都待在街市上一间小茶楼里等他,指挥使思索一番,安排马夫如同往日一般去接头,就说那群人已经定了案,此案完结了。马夫急于戴罪立功,一连声地应允。

到了城中茶楼,马夫上楼去跟一男子窃窃私语一阵,演技倒是不错,全程面色如常,随后那男子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马夫,二人作别。那男子满面春风地下楼来,看上去新消息让他痛快至极,毫无警惕之色,大步流星地往城外而去。

这厮哪儿知道,大批便衣官兵鱼贯其后,若从高处看去,真如蜿蜒长蛇阵一般。出了城后这群官兵飞快散开,悄无声息地直跟着此贼到了一农舍外,等他进去之后,哐啷啷各掏兵刃,为首的一声大喝,众人奋勇扑入,满院子刚得了喜讯的狂贼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落花流水。

原来这帮匪人早都在城里踩好了点,选了家财富足、人丁不多的好几个目标,这一家是他们的第一站。要说这帮贼也够用心的,早早混迹在城中各个酒楼赌场,挑中了这帮浪荡子当替罪羊,硬是跟踪了他们一两个月,把这群浪荡子的日常行踪记录在册,故意留在作案现场,没想到这一招栽赃嫁祸还真有用。

但为什么说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呢?你们找了个内应打听消息,得知已经认罪就算了呗,还想把这栽赃栽得踏踏实实,非要去给人家胡乱说的地方埋点儿赃物,又舍不得全埋进去——全埋进去也不行,那不白忙活了嘛!就这一招,太多余了。

古今中外很多犯罪案件里都会提起一种犯罪心理:绝大部分真正的作案人至少会回到案发现场一次。不管是因为好奇心还是不放心,反正总是要假装没事人一样跑回去看看进展。这帮贼也一样,自己进不了衙门,买通别人也得打听一下,打听得好,这不就把自己打听进去了嘛。

这案子破得真是又悬又巧妙,难怪连冯梦龙都在批文里盛赞这位指挥使洞察细微,说如果是自己的话,那肯定就错判了。冯先生太自谦了,就凭您这阅案无数的功力,也不至于像法曹那么糊涂。

本回故事:冯梦龙《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