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家
1917年早春,季羡林跟着父亲来到了济南。进入市区,父子二人穿过迷宫似的大街小巷,走到老城南关佛山街柴火市对面一个有石头台阶的古旧大门前,进了大门,看见一株很大的枸杞树,凌乱的枝条上长出了米粒儿大的小芽。这里就是九叔季嗣诚的家。
季嗣诚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惠林,小名秋妹,比喜子小十天。季羡林在九叔家不算过继,而是兼祧,就是俗话说的“一子担两门”。如果季羡林是个乖巧的孩子,管叔婶叫爹叫娘,他的境况可能会好些。可是,这孩子倔,认死理,始终没有改口,让他的叔婶有些“见外”。
喜子在九叔家天天可以吃“白的”,生活比在老家强多了,可是一个小孩子离开母亲,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终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儿。叔父和婶母毕竟不是亲生父母,童心的发展在无形中受到了阻碍。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儿能躺在非母亲的人的怀抱中打滚撒娇呢!因为想娘,季羡林经常在夜里偷偷地哭。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对人的性格形成影响极大。从官庄来到济南,随着年龄的增长,季羡林的性格悄然发生变化,由外向一点点变得内向了。
季嗣诚,号化斋,在济南黄河河务局当工程师,在当地治黄的技术人员中小有名气。在季羡林看来,“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季羡林记得,季嗣诚写过一首七绝诗,是描写济南北园白鹤庄的:
杨花流尽菜花香,弱柳扶疏傍寒塘。
蛙鼓声声向人语,此间就是避秦乡。
季嗣诚对侄子的教育十分重视,是对季羡林影响最大的人之一。叔父不许季羡林读“闲书”,但对他学习英文、补习古汉语是坚决支持、舍得花钱的。也许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大,他脸上难得看到笑容。吃饭的时候,女眷不许上桌子。如果侄子在一个盘子里连搛三次菜,那他的筷子就会被打落在地上。守旧、严厉而刻板的管教,对季羡林性格形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另一个对季羡林影响最大的人是婶母。婶母名叫马巧卿,是季嗣诚当年在武备学堂读书时一位教官的女儿。季家在佛山街住的房子,就是马家的房产。所以,马巧卿在济南这个家里的地位,比季羡林母亲在官庄那个家里的地位高多了。马巧卿对季嗣诚兄弟寄予厚望的这个侄儿,一点儿也不娇惯。季嗣廉不善经营,却喜欢结交朋友,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挥霍殆尽,依旧靠济南的弟弟接济,这令马巧卿十分不满。马巧卿偏心自己的女儿,在日常生活中对侄儿有明显的区别对待。比如说,做衣服,给女儿做的是府绸的,而给侄儿做的是粗布的,有时干脆就不给做。还有,孩子该种牛痘了,给女儿种,却没有侄儿的份儿。结果是,季羡林染上天花,大病了一场,差点儿死掉,脸上还落下几颗浅白麻子。这些事情积累多了,久了,季羡林在潜意识里对婶母有些发怵,就连向婶母张口要早点钱,也成了难题。夏天的晚上,全家人在院子里铺上席子,躺在上面纳凉。他想要早点钱,但是不敢张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快到深夜了,才鼓起最大的勇气,说要几个小制钱。钱拿到手,他心里踏实了,立即躺下,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叔父和婶母养育了少年季羡林,给他吃的、穿的,还给了他受教育的机会,对此,季羡林终生心存感激。他认为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机遇是九叔给的。但是,他也的的确确饱尝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儿。少年季羡林写了一首十七言诗,活脱脱勾画出他当时的心境:
叔婶不我爱,
于我有何哉?
但知尽孝道,
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