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写作课:好文笔是读出来的(增订版)](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56/53266356/b_53266356.jpg)
【颜色】 除了红黄蓝绿,我们还能写出什么?(下)
《老残游记》是本有趣的书,作者刘鹗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难得的是,他既有传统文人对万物的精妙感觉又不耽于其中,对时局颇具识见,主张修铁路开煤矿;而且还是个实干家,经商、行医、治河、赈饥样样上手。虽然我今天要说的是他对于色彩的感觉和描摹能力,但因为这人太过有看点,文理工商医诸科通吃,有才干有情怀,着实值得仰慕一番。
鲁迅称赞《老残游记》“写景状物,时有可观”,黑妞白妞说书的一段也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刘鹗善作譬喻,他形容黑妞说书“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而对白妞说书的摹写就更是实力派大炫技了。下面的这一段是写千佛山的景色,里头也有妙喻: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我头一次读到时就觉目眩神迷。鲁迅擅点绘,张爱玲惯撒金,刘鹗呢?大概就是以大块的晕染出色了。两个奇崛恢宏的比喻让瑰丽的色彩充塞宇宙,人被罩入其中,有一种陶醉的感觉。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刘鹗这一段是在描写济南千佛山的实景,王国维说得太对了,它美到不真实,美到像梦境,令我联想至一篇日本童话——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
拐了一个弯,突然,我觉得天空特别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蓝玻璃……这时,地面也有点淡蓝。
“咦?”
我悚立了,眨了两下眼睛。啊,那儿不是往常见惯了的杉树林,而是宽广的原野,同时,还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
那景色过于美丽,使我有些害怕了。
但是,那儿吹着很好的风,桔梗花田一望无际,就这样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也是大块的晕染,创造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理想境界。因为是童话,可以理直气壮地造境,任性地只挑最喜欢的一个色使用。桔梗花的蓝色贯穿始终,大片的色彩晕染和低回的忧伤情绪相得益彰。此外,这一篇的奇特之处还在于色彩不仅造境,且构成了核心情节,作者的浪漫想象力或曰穿针引线的织缀能力令人咋舌,令人无比羡慕嫉妒恨。自打读了这篇,我对童话这种文体的颜色定义都变成蓝色了。
蓝色的梦境,在汪曾祺的小说里也邂逅过一回: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除以上的三段之外,闭眼搜索,文字中就再想不出这样的用色了。大约古诗中还有,比如李贺的“桃花满陌千里红”。某些电影里有,比如张艺谋的《英雄》。可是我总觉得电影比起音乐和文字来要欠着一层,审美空间都被导演给挤占了。文字的锦绣世界对我们这个民族似乎向来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多少人沉沦其中。就像汪曾祺小说《徙》中所写:阅读时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这字字珠玑的好文章……
言归正传。鲁迅、张爱玲、刘鹗,虽手法不同,但总的说来都是“重口味”。古代诗人里头最“重口味”的非李贺莫属了,汪曾祺对他有著名的评断:“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李贺的色彩运用已经不是奇崛而是诡谲了,有点超过了我的承受限度。我喜爱的他的色彩,还是一些在不那么黑的底子上的,比如“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又如“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咸淡合宜,滋味丰富。
中国的文章家们运用色彩的主流还是轻灵派,讲求含蓄蕴藉,要清真本雅,这大概是与儒家的教诲一脉相承,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凡事适度。而上面提到的这几位,都是个性中含有一股奇气,所以笔下的色彩也与主流的范式大不相同。
并不是说轻灵派不好,像汪曾祺惯用的透明水彩色(马兰那段属于汪的特例),照样美呆了:
英子跳到中舱,两支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这一段估计很多人都有印象,是他成名作《受戒》的结尾。你看他描摹色彩全然不用力,青就是青,紫就是紫,白就是白,不再另加繁复的形容。他写景状物都很“萌”,为什么?一颗童心。儿童没有特别多的形容词,但是他的眼睛很亮,什么东西都要细细看一看。这一段里他写了多少东西,就有多少种色泽。如果你想要写出一段五彩斑斓的“萌”文字,学一学汪曾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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