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章 医者仁心,比赌难戒
月光漫过窗棂时,周洹忽觉骨髓里爬满冰蚁。
少年蜷在竹席上咬住被角,毒瘴游走筋脉的灼痛让他想起七岁那年被山鬼一拳砸中胸口的感觉。
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周洹恍惚间望见阿莲拧帕子的手在抖。
阿莲踮脚取下悬梁的药囊,焦褐色的苍术粉簌簌落进陶碗,混着井水搅成浊汤。
“哥,饮些药。”
阿莲扶起周洹发烫的后颈。
“别哭丧着脸……”周洹想打趣说“老子命硬”,吐出的却是口呛人的黑血。
青瓷碗当啷滚地。
阿莲扑上来,脸颊上已挂满泪珠。
翻出药箱,阿莲手忙脚乱的倒出五颜六色的瓷瓶。
当年周洹在山鬼爪下救她时,也是这般叮铃咣当捣药。
“阿兄说过要给我买十盒胭脂……”她抹着泪往周洹嘴里塞药丸,反被呛得直咳。
“不要死,阿莲讨厌骗子!”
周洹混沌间嗅到缕药香,像幼时父亲熬的驱寒汤。
痉挛的脊背陡然松泛,周洹恍惚瞧见幼时救回的小乞儿。
那满脸泥污的丫头攥着半截兔腿,眼睛亮得能映出林间星子。
药香突然漫过窗缝。
周洹抽搐的四肢渐松,冷汗从睫毛簌簌跌落,抽气声渐缓。
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阿莲愣怔,她抖着手解开周洹前襟,昨日还泛着青斑的胸膛,此刻竟透出些活气。
在确定阿兄情况逐渐平稳后,阿莲泪珠吧嗒砸在周洹胸口。
“小爷不当骗子……”
昏沉的周洹忽然咂嘴,阿莲破涕为笑。
兄妹两人都未曾注意到,白日里周大福撒的药粉,此刻正泛着淡金微光。
子时梆子响过两遭。
阿莲伏在榻边打盹,发梢沾着周洹袖间的苏合香。
窗外老桂树沙沙作响,像是那年周洹背她逃命时,踏碎的满山枯枝。
……
“您在玉佩里留下的那一缕剑意,护得住门庭,也确实能护着我们一家三口无恙,但……”
周洹惨笑一声,用火钳拨弄药炉,
“但拦不住翻墙的闲话!”
“悬壶济世!悬壶济世!”
周大福抓了把艾绒撒进炉膛,火苗蹿起时发出噼啪讥笑。
“可这世道,当真是悬壶能医的吗?”
“杏林春暖的匾额被砸那夜,萍儿死了,我彻底毁容,连洹儿也身中毒瘴毒素。”
“为了不牵连洹儿,我只能将其偷偷送往赌坊,并付上全部家当,之后伪造了我抱着洹儿跳崖的假象。”
“这些年来,改头换面留在赌坊,才能日夜监察洹儿体内毒素情况。”
徐清宁听着的如今化名周大福的男人之言,反而有些无言。
如果真如周大福所说,那还真是让人感到极致的讽刺。
一心只想救人的人,却被被救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恨他们吗?”徐清宁轻声问道。
周大福沉默了少许,随后开口。
“幼时师父教我认《千金方》,说医者当如三月雨。”周大福忽然嗤笑。
“谁曾想世人要的是六月雪。”
夜风忽卷起案头《千金方》,周大福摩挲着页脚那团墨渍,那是当年周洹抓周时按的爪印。
周大福的神色平静,但这平静之下,似乎是灼烧了十年的愤怒。
“我能剜腐肉,却剜不得人心毒。”
“我也是人,我怎能不恨!”
“我恨不能煮锅黄连九苦汤灌满全城!”
窗外忽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周大福声音顿住,怔怔望着不远处孙娘子家晾晒的婴孩襁褓,溃烂的嘴角扯了扯,忽然提起了另一桩事。
“……前些日子替西街怀胎九月的孙家娘子把脉,脉象显疾,怕是不日有喜。”
周大福抓起案头酒坛猛灌一口,酒液混着浊泪淌进乱须。
“我恨,但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徐清宁垂目,茶烟漫过案头龟裂的《千金方》。
“如今毒瘴又有了肆虐苗头,好在玄霄宗及时封闭剑冢与山门,才没有让剑冢瘴气彻底爆发。”
“但和十一年前那次一样,依旧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瘴传入青山府,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染上了毒素。”
“就算不为他们,只为给洹儿找一条生路,我也必须找出能治疗毒瘴办法!”
“十一年前我救不得妻,如今还要救不得儿么!”
“何苦?”徐清宁叹息一声。
周大福笑容凄然:“千金方三十六卷,独缺解蠢药方。”
十一年前那些人蠢,十一年后,他也蠢!
可随即周大福猛地吐出一口污血,整个人面色惨白如纸。
察觉到周大福生机骤然跌落,徐清宁下意识将手搭在了周大福脉搏处,想要为其输送灵力稳住伤势。
可当手触上周大福脉搏的瞬间,脸色徐清宁陡然一变。
“你的身体……”
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周大福还有呼吸,徐清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活人之躯。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最了解,在阎王的账本上早记满了!”
周大福将徐清宁的手轻轻拨开,喉间滚出浑浊低笑。
“要找出解毒之法,总归要付出些代价的。”
“救洹儿需赌我痴念,医苍生要剜我医心,这买卖倒比赌坊公道!
“只待西街孙家娘子生产时……”
周大福拾起地上半截艾草。
他佝偻着将艾草塞回药柜,竟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豪气。
“希望我这身残躯,还能给阎王爷添个堵,哈哈。”
周大福因疼痛暴起的青筋化作笑纹。
“洹儿当年啼声洪亮,不知孙家娘子家的如何。”
“我一生所求的悬壶济世,就是为了那一声啼哭……”
“道长,您说,这算不算天道留一线?”
徐清宁沉默。
他忽然想起那年杏林春宴,周神医握着小儿抓周的虎头鞋说:“医者骨血合该当药引。”
十二年前那个在杏林堂前意气风发的神医,此刻胸腔里跳动的竟是一团藤蔓似的毒瘴。
一个被所救之人背叛,逼到家破人亡的大夫,能做到这一步,即便是以徐清宁的心性,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眼前这个男人,十二年前给过他一次震撼,如今亦然。
“道长,求您一件事。”周大福乞求般望向徐清宁。
“你说,不过若是事关毒瘴源头,此事不必操心,玄霄再开山门时,我会去解决的。”徐清宁说道。
“道长能解决毒瘴源头最好不过,但如我之前所说。”周大福低垂着眼帘。
“如十一年前一样,即便玄霄宗封闭了剑冢与山门,可如今青山府仍有毒瘴毒素传播,我怀疑……”
徐清宁眯起眼睛:“你是说,有人偷偷把剑冢毒瘴带出玄霄宗,故意传于青山府?”
那毒瘴即便是修行之人沾染上都如跗骨之蛆难以祛除,对普通人来说更是致命毒素,有谁会主动接触并故意传播……
“嗯!”周大福颔首。
“我以‘假药贩子’身份,与柳二娘一同追查多日,却是无果,加上如今研究毒瘴药方已到关键之处,实在分不出精力,只能求道长出手。”
徐清宁怀中日月食事微微震颤,这是属于徐清宁的红尘因果。
“我应下了,这件事我会帮你查清。”
溃烂的医者与年轻的剑仙同时笑出声。
檐角蜘蛛抖落银丝,悄悄织就新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