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遗孤的认同研究:中日两国三代人的生命叙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一

九十年代中,NHK(日本广播协会)与央视合拍了由日本著名作家山崎丰子的小说改编的《大地之子》,这部连续剧述说了日本遗孤在中国的成长经历,播出后在日本社会引起巨大反响。在片中饰演中国养父的老演员朱旭曾受邀访问日本,在做客当时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朝日电视台晚十点的新闻评论节目(ニュースステーション)时,主持人久米宏对朱旭赞不绝口,说:“从来没有看过饰演父亲能演得这么好。”朱旭功力深厚,演得确实好,但中日不少老演员,如同在《大地之子》中出演生父的仲代达矢,演技同样精湛。所以当时我想,和《大地之子》在中日播放时冷热不同的反响一样,久米宏的惊讶,固然有主人翁连接着日本纽带的因素,也是因为“大地之子”(日本遗孤)所历经的苦难,与经济高速增长期以后的日本,反差实在太大。看到张岚发来的大作《日本遗孤的认同研究》,不由联想到这一幕,是因为“日本遗孤”成为问题,这是重要的背景。

很早便知道张岚在日本求学时一直在做“遗孤”研究,她的《关于日本侵华战争遗孤的社会学》十余年前也已在日本出版,经过那么多年,张岚对遗孤问题仍“一往情深”,我想应该和她年轻时走访遗孤的经历有关。作为一个出生在正常社会的八零后,遗孤所受的苦难,用她自己的话说,使她“深深震撼”。张岚把稿件交给交大社时,希望我写个序。我未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虽然在院系介绍中我的专业是“中日历史遗留问题”,“日本遗孤”正是典型的“中日历史遗留问题”,但我对这一问题毫无研究。毫无研究而一诺无辞,不能辜负张岚的好意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东京审判研究中心成立时我们对张岚曾多有烦劳。

中心是在中央领导的关心下成立的,从一开始学校就给予了很大支持;另一方面当时白手起家,几乎是一无所有。尽管在筹划中心时我们已有了将各地档案馆,特别是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等馆、美国国家档案馆、台湾“国史馆”等已公开的相关档案全部复回的计划,但对中心的资料室建设来说缓不济急。当时的历史系主任担任中心副主任,建议我将自己的相关书籍“卖”给学校,并说只是换个地方,不影响我使用。自藏的书现在仍在用,不可能“卖”是不用说的。我说资料室建设可寻他法。于是谈了到“文华堂”等旧书店集中购置的想法。文华堂是东京神田町书店街专售“日清战争”(甲午战争)以来战史的专业书店,虽然审判的书籍只占一小部分,而且不少是通俗书,但大多还是相近领域的书籍。如把文华堂在售的书集中打包买来,就是个有特色的小型资料室。系主任说现在正值中心基础建设时期,经费不用担心,学校肯定会支持。于是便委托当时还未回国的张岚去接洽此事,还说了最好能打折。张岚和文华堂店主洽谈后,不久便发来了书单和价格。那时烦劳张岚,还不止此事。现在想来,这样的匪夷所思的想法多少有点强张岚所难,但张岚在答应时让你感到她完全没有为难。这不是所谓“情商”,而是她发乎本心的与人为善在待人接物时的自然反应,这与她面对遗孤的苦难产生的同情心,可以说是一脉相通的。


本书是一部社会学著作,相关的概念、理论、方法等问题以及学术贡献,我在行外,没有资格置一辞。这里只想就遗孤的成因从不同角度做一点补充,希望不是全无意义的蛇足。

从源头上说,“日本遗孤”(日本多称“残留孤儿”,广义也包括“残留妇人”)的产生当然是日本侵华的产物。没有日本侵华,就不会有把那么多平民卷入战争的“开拓团”,所以这个账首先要算到日本军国主义头上是毋庸置疑的。同时,“日本遗孤”的产生和成为久拖至半个世纪以上的问题,也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否则“日本遗孤”不会仅集中出现在中国东北。

第二次世界大战东亚战场战争结束之际,日本军民散落在本土以外的亚太地区约有660万人,其中陆军约308万、海军约45万,日侨大约300万出头。从国别地区看,日本军民在中国境内最多,“满洲”、关内、台湾的日本陆海军总计有200余万,平民也有200余万。如此庞大的集团,无论是站在所在国立场的“送回”还是站在日本立场的“撤回”,都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所以,虽然军队有《波茨坦公告》第九条允其返乡的规定,加上军队的组织系统,完成撤回理应不难,但实际能否顺利进行仍然难以预估;而分散于各处的日本侨民如何撤回,日本政府更是心中无数。

日本政府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时,太平洋战场的日军兵败如山倒,或已“玉碎”,或已接近崩解,但在大陆的日本陆军,尤其在中国大陆的日本陆军,基本力量还在,对盟国投降要求的抵抗态度还十分强硬。所以陆军中枢对各地陆军能否顺利放下武器,还完全没有把握。1945年8月14日日本接受《波兹坦公告》前夜,陆军大臣阿南惟几联名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致电各地日军,强调“承诏必谨”,就是为次日宣布投降做心理上的铺垫(阿南次日凌晨以战败责任剖腹自杀)。由于《波茨坦公告》并无战后日本侨民的处置规定,日本政府最初也并未考虑将日侨撤回日本。8月14日日本外务省向各驻外机构发出“关于接受三国宣言的训示”,训示要求“让侨民尽可能留在现在的居留地”。

回过头来看,终战时日军解除武装,稍后撤军撤侨,总体说不仅顺利,而且顺利的程度超过了预想。中国境内的400余万军民,除了关东军主体及部分随军家属被苏军掳往西伯利亚等地服劳役、少量军人和技术人员为国共两方所用自愿留下,其余约340万人(包括属于中国军管区的16°线以北法属印度支那的日军日侨)中99%以上的部分,在新中国建立前夕都得以撤回日本。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官民两方的协助起了关键作用。中国领导人在抗战胜利之际表示“以德报怨”“不念旧恶”,以往被泛指为对诸如战后审判、战后赔偿等产生了消极影响,经过这些年的深入研究,证明至少“以德报怨”对战后审判没有影响。回顾战后的历史进程,其实不仅没有留难,而且及时、安全地把战犯嫌疑人之外的日本军民送回日本,才是真正最符合“以德报怨”的事例。所以,日本政府在评价战后撤回时也说:

中国方面没有流露出报复情绪,采取了宽大措施,加上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以下各机关的适当处置,超过百万的大部队出乎意料地顺利回归了本土。关于各部队返回前复员准备的总司令部指导,也得到了彻底贯彻落实,在各地区中实现了最完全的复员。(厚生省援護局編集『引き揚げと援護三十年の歩み』、ぎようせい株式会社、昭和53年、第58页)

这里说的是日军,其实日侨也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关内实现了“最完全”的撤离,关外东北地区却成了日侨死亡最多、留下“遗孤”最多、滞留时间最长的地区呢?东北战局的变化不能说全无影响,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苏军占领东北后,完全无视盟军总部有关协助遣返日本军民的要求。不仅没有协助,而且放任苏军在东北地区大规模掠夺。待到1946年4月苏军撤出中国,东北地区的日侨因种种原因已有相当数量的死亡(他杀、自杀等),家庭破碎,妇孺流离,也不在少数,像关内那样循序回国的机会和路径因此而错过。以后盟军总部和对日理事会的苏联代表、美苏两国之间又曾就日军战俘和日侨的撤回签订协议,但一如之前,这些协议都因苏联未能立即执行而形同具文。当然这已与东北“遗孤”无关。

所以,苏军撤离后,虽然美军与东北保安司令部在同年5月、与东北中共军队在同年8月,分别签订了有关日侨的遣返协议,日方也在沈阳设立了“日侨善后联络总会”(“日本人民会”),使以后的遣返工作走上了与关内同样的正轨;单从当年5月到10月底,送回的日侨就超过了百万——其时东北战端已起,国共两军对日侨撤离却都给予了很大配合,真是堪称佳话。然而,因苏军占领时错已铸成,“日本遗孤”这一亚太地区独有的人群因此而产生。


以后“日本遗孤”悲欢离合的全面情况和学术解读,张岚已有充分的论述。总之,本书与一般出自书斋的著作不同,单单“田野调查”——遗孤访谈——便既繁也烦。各种访谈都会有不同的难易,但遗孤问题不仅涉及中日两方,而且今昔相连,受访人要完全袒露心扉,直言无隐,会有更大的顾虑。因此,遗孤讲什么?不讲什么?真实性如何?有多大普遍性?诸如此类,非经细加推敲,都会难明其意。张岚二十余年“专治一经”,想必这样从“取材”到“释义”的困难,也是原因之一。从这一点说,张岚长期坚持这一工作本身,就值得赞赏。至于对本书的评价,如前所说,我没有研究,硬充内行未免对作者不敬,所以还是留给读者判断。

再说一句,本文开头提到的“背景”,这里不再接着展开,读者自可意会。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 程兆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