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处深山中枭鸟似笑似哭，穿过夜幕笼罩的舒城。在深夜中，孙府悬挂的两只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周瑜下马，系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敲门，门开了，他独自向内宅走进去。这里原本是他家的南宅。孙策带着母亲、弟弟妹妹到舒城后，周瑜就把这处宅邸送给孙策一家居住。
他穿行过前厅，首先遇到孙权。孙权带着弟弟孙翊、孙匡在为父亲灵位烧纸钱。孙翊不到十岁，一边烧，一边痛哭，诅咒一定要杀死黄祖。孙匡只是五岁的孩子，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神情淡漠。孙权一脸的痛苦，但强忍着悲愤，用棍子拨弄着燃烧的纸钱，不让其飘飞出去。看到周瑜站在自己面前，孙权站起身，行了礼：“公瑾兄，你来了？”周瑜道：“你们走得匆忙，我回家安置了才赶来的。伯符呢？”孙权道：“你跟我来。”
两人绕过后门。进入第二重院子，院子中长满巨大的樟树，每棵树上都悬挂着一只灯笼，照得院子通亮，孙策拿着双戟，正在舞动，线条凌厉而短促，好像孙策的眼前有一位敌人，他招招要将其毙命。孙策不时还跃起来，双戟发出尖利的破风声。最后，孙策回首掷出一支手戟，一只灯笼应声而灭，接着手戟“啪”的一声钉在了樟树上。
看到孙策停下来，周瑜才上前轻声说：“伯符，你要保重身体，不要着急。”孙策盯着黑洞洞的天空，狠狠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手刃黄祖，为血亲复仇！”
周瑜不知如何安慰孙策，却听到正屋中，传来一位中年女性的声音：“瑜儿来了？策儿、权儿，你们怎么不带进来。”孙策、孙权就领着周瑜走入屋中。只见一盏油灯下，放着一面织机，一位穿着极为朴素的中年女人正在纺纱，正是孙坚妻子吴夫人。
吴夫人看到周瑜走进来，起身为周瑜倒了一碗水，还道歉道：“瑜儿，今天听到吕校尉的消息，除了小妹，大家都睡不着。”周瑜赶忙道：“吴娘，我有点担心伯符。”
吴夫人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又坐回纺纱车前，继续纺纱，又对三人说：“我早就知道策儿父亲会这样......”吴夫人欲言又止，停了一会，继续说：“当年他在钱塘县当校尉，我早上采了新鲜的荸荠，带着你们舅舅，去西湖边售卖。不曾想，几个无赖刁难我，还打了你舅舅。正在无奈愁苦，你父亲过来，打跑了他们。我很感激，不知如何相谢，可你的父亲竟然又像无赖一般，言语调笑我。我真不知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只好逃回家中。不曾想，你父亲竟然跟来，还大言不惭要娶我。”说话间，吴夫人现出少女的甜蜜神情，两行热泪却滚滚而下。孙策、孙权从未听过父母年轻时的故事，一时间听得入迷。
吴夫人有点哽咽，清清嗓子继续说：“我和你舅自幼失去父母，仰赖叔伯长大。听到有人在门口出言不逊，叔伯们拿着棍棒前来驱赶。你父亲蛮横，将他们打倒，我只好出门劝解。可你父亲又腆着脸说要娶我，知道被打的是我的叔伯，还假意扶起来道歉。叔伯们怎么会让我嫁给这么个混小子，坚决不同意。最后，你父亲急了，放言说，就是杀人也要娶我。”吴夫人双泪垂下，却满脸幸福地微笑：“天下怎么有这么混账的人！娶人家姑娘，还要杀人家亲友。”
孙权“噗嗤”一声笑出来：“母亲，那你还不是嫁给了父亲？”凝重的空气舒缓了一下，吴夫人抹干眼泪，也笑着说：“后来叔伯们才知道，孙家二郎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雄，他若好好来提亲，叔伯们一定答应的。可他非要强横，现在只有不答应了。一桩美事，孙二郎胡搅蛮缠。我只好说，何必为我一个小女子，得罪他呢。如果嫁过去，他对我不好，我也就认命了。”
吴夫人讲完，屋子里沉默下来，只有纺纱车在嗡嗡作响。孙策突然开口：“娘，我明天就出发，一定把父亲接回江东。”孙权跟着说：“我也要去。”孙策阻拦道：“你要在家好好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周瑜说：“那让我陪伯符去一趟吧。”
吴夫人缓缓说：“策儿，你行事冲动，举止轻佻，很像你的父亲。如果你像瑜儿一样，做事三思，不要随意冒险，娘就放心让你去。”周瑜一听，赶忙说：“吴娘，有我跟随，伯符一定不会出事的。”吴夫人听到周瑜这么说，起身向周瑜行礼：“瑜儿，你与策儿情同兄弟，吴娘就托付给你了。”周瑜赶紧还礼。
第二日，孙策、周瑜就在吕范的陪同下，登船驶入巢湖，又从巢湖濡须口入长江，逆流而上，向荆州驶去。
吕范是一位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相貌堂堂，一身短打扮，光着脚，与船夫们一起升帆、摇橹。孙策是一个闲不住的少年，跟着吕范跑来跑去，很快掌握了船只的驾驶技术。进入长江后，江面上船只由快艇变为数人高的楼船。周瑜生出兴趣，想要登上楼船一观。孙策非常奇怪，揶揄道：“公瑾，你家世代读书，哪里像你这样，非要试一下人们的活计。”周瑜听出孙策的嘲弄，一本正经说：“伯符，当年汉武帝南灭南越、东击朝鲜，都是用楼船载兵。这种大船可攻可防，是水战的第一利器。”吕范一听，在旁边帮腔：“不要说攻防了，楼船非常坚固，遇到比自己小的船只，可以直接撞过去的，那些蚱蜢小船根本抵挡不住。”孙策一听，当即也要去看。
于是，吕范拿了一匹布，带到岸边最大的一艘楼船上，向船主询问，是否可以让自家公子上船一观。船主是往来的商人，原以为吕范是江上的水匪，借此来打探消息。可看到快艇上的孙策、周瑜，两位美少年还带着一脸稚气，感到好奇。吕范奉上布匹，又解释一番，船主答应下来。
孙、周二人登上楼船，将上下仔细查看一番。走到底层，发现一隔一隔的水密舱，感到奇怪，船主解释：“如果船体出了大洞，关掉其中一个，免得全部进水。”周瑜听完，大赞一番。又询问，如果管理水手，如何防止水匪偷袭，如何防火。孙策从未想过这些，听完也是一番赞叹。两人都想到，如果有数千楼船横行江湖，那岂不是无敌之师。
最后，两人和船主越谈越兴奋，孙策突然问起，楼船在哪里制造。船主说：“楼船一般在上游益州、荆州制造，这两州山中有巨型杉木，可以制作龙骨、桅杆。不过这两年，豫章郡的柴桑也可以制造楼船了。”船主见两位少年如此谦逊好学，就留下在船上请吃酒饭，孙周吕三人就乐得多聊一会。
酒酣之际，船主说起，自己是从荆州沿汉水而下，过夏口后，一路到此，目的地是扬州广陵城。他从荆州采买山货、铁器，返回时，再从扬州采买食盐，如此往还，获利数千贯。周瑜接着他的话聊到，这两年黄巾乱起，尔后董卓乱政，船主的生意是否受到影响。船主摆摆手，说：“黄巾军、凉州军都没有影响到荆州，反而是北方很多世家大族前来荆州避难。唯一可怕的是前两年长沙太守孙坚横行荆州。”三人一听，提到孙坚，顿时来了兴趣，却没想到船主愤恨地说：“孙坚比水匪更可怕，前两年他说要前往洛阳勤王，参加关东联军合攻董卓。可他领军过荆州，逼死刺史王睿大人，尔后又杀掉南阳太守张咨。”
孙策听闻议论父亲，心中有气，却被周瑜拉拉衣角，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吕范也不太高兴，为孙坚辩护：“王睿、张咨暗通董卓，不肯补充军粮，不也该杀。”
船主悻悻道：“我就是个商人，对于朝廷的事情不了解。可孙坚沿汉水设卡，收取商税。我这一船货物，差不多要交一千贯铜钱。哼，我能赚多少钱！简直是明抢！”
吕范又道：“据我所知，那些所设的卡点是袁术将军下令设立的，和孙坚并无关系。”
船主脸色突变，大声说：“如果不是孙坚派兵霸占水道，袁术哪里会设卡？我看你们一直替孙霸王辩解，话不投机，这酒就不喝了，你们下船吧！”逐客令一下，三人无奈起身。只有周瑜还保持礼貌，感谢两句。最后下船之时，船主看周瑜很有礼貌，就补充一句：“你们如果和孙坚有关系，一定小心了，江夏郡守黄祖将军正在上游缉拿孙坚部队的溃兵。如果要前往江夏，还是慎重为好。”
返回快艇上，吕范先行回舱休息，孙策坐在船尾，久久不能平静。周瑜拿水给孙策喝了，坐在旁边，两人看着滚滚江水，相对无语。过了一会，孙策才说：“公瑾，这次深入荆州，恐怕非常危险，要不你明天回去吧。”周瑜一笑：“周家人何曾怕过危险。大兄周晖为了从董卓处救出伯父，驱车千里，不幸遇害。周家子弟年少，家门陨落，如果不是孙将军全力救护，周家恐怕无有孑遗。如今孙将军战死，周家自然鼎力相助，以慰在天之灵。”
孙策无言，久久又问周瑜：“为何荆州人如此议论家父呢？父亲不是为了征讨董卓，才杀掉这些人吗？”
周瑜沉吟一下，回答道：“英雄豪杰所为，非庸人所能评价。当年秦末大乱，项梁、项羽叔侄领江东兵横行天下，在巨鹿遭遇秦将章邯，项梁战死。楚怀王令宋义领兵救赵，宋义却停留四十多天不肯前进，每日饮酒作乐，将士敢怒不敢言。在存亡之际，项羽手刃宋义，夺其兵权，然后破釜沉舟，渡漳河与章邯大战九次，又杀秦将王离，秦军大败。这是灭秦的关键一仗。项羽杀了宋义，于国法肯定不对；可不杀宋义，秦军必胜。所以，项羽是正是邪，难以评价。”
孙策听周瑜谈论历史，来了兴趣，问道：“我只知道江东民间有很多项羽的传说，但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从何处听到的？”周瑜答道：“这个不是传说。祖父在洛阳任职太尉期间，从内府抄录了司马迁撰写的《史记》，后来蔡先生避居淮南，周府子弟纷纷前往求教，又得到了班固的《汉书》。两书都记载了项羽的生平，实在无愧霸王的称呼。”
孙策问道：“蔡先生是谁？”周瑜回答道：“蔡先生名讳邕，字伯喈。”孙策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你家见到那个姓蔡的小女孩，她是蔡先生的女儿？”周瑜回答：“是的，蔡先生被征召回洛阳，他的夫人和女儿在我家待了一段时间才返回洛阳的。如今大臣们被董卓迁往长安，已经很久没有蔡家的消息了。”
孙策听完，沉吟半刻，感叹道：“可惜我父亲是寒族出身，我从小就没有读过这些史册。楚霸王项羽还有什么经历，你给我讲一讲。”
周瑜答道：“世事变幻，士族和寒族也在变易之中。就像我周家，大兄周晖前往洛阳，带走周家数十名子弟，被董卓全部屠戮。就算我祖辈、父辈位至中枢，如今也只有我来挽回周家颓败的势头了......项羽何尝不是。项羽家族世代是楚国大将，他的祖父项燕更是挽狂澜于既倒。楚国被秦灭亡之时，项燕百战，秦国派六十万人才将其灭国，项燕也战死阵中。如果不是项梁、项羽，项氏怎么可能崛起于秦末。”
孙策续到：“江南一带流传，项梁项羽躲到了会稽郡。”
周瑜继续说：“是的。项燕死后，项氏家族流落各地，项梁带着项羽到了会稽郡。陈胜吴广起义时，会稽郡郡守殷通准备起兵，但项梁怎么会让一个秦国官员来带领起义。于是，杀掉殷通，项羽又将殷通的卫士一百多人杀死。最后，没一个人敢上前挑战，只好追随项梁起兵。”
孙策一拍船头，赞叹道：“真是大英雄啊！如果是我，我也杀他一百人！”周瑜大笑：“别人说孙将军如楚霸王在世，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小霸王啊！”孙策哈哈大笑：“父亲杀伐果断，武力超群，确实有项羽之风。”周瑜委婉劝道：“项羽有项羽的优点，可取天下，不能只是力取，更要智取，不然高祖爷怎么会拥有天下......”
孙策一挥手：“哎，今日不讲高祖爷的故事，就说说楚霸王项羽。”
周瑜叹息一声，只好继续讲项羽的英雄故事。孙策听得眉飞色舞。船下江水流动，一盏孤灯照耀着小船，但两位少年在这天地静谧之中进入一个烽烟四起、战火燎原的时代......
几日后，孙策、周瑜与吕范已经到达荆州城外。他们正准备进城，城中突然涌出一队士兵，沿着城门两列，将人群赶开。不一会，数队藤牌兵列队而来，依次开入城中，接着是黄祖之子黄射，正在队列之中。在黄射之后，一辆辆囚车，里面关着被俘虏的人，每辆车中有数人，都是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地被困在牢笼中，等待着被屠戮的命运。
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孙、周、吕三人也就听到这支藤牌兵的来历。原来，黄祖与东汉末年担任司隶校尉的黄琬是同族，都出身于江夏安陆。黄琬的曾祖父正是二十四孝中“扇枕温衾”的黄香。黄香之子黄琼历任司空、太仆、司徒、太尉等职，遍历三公，后因得罪大将军梁冀而被罢免；曾孙黄琬担任司隶校尉，曾与司徒王允合谋诛杀了董卓，却又被董卓部下所杀。
黄祖与黄琬同族，但已经疏远，曾在武陵郡担任功曹、都尉，结识了武陵蛮的头人，得以见识武陵蛮的彪悍善斗。他们一般右手持利刃，左手持藤牌为盾，上身赤裸，显露出恐怖的纹身，还涂满油脂，头领戴双羽鹖冠。平日并无训练，一旦集结成兵，常常在头领的带领下冲杀向前，令对手胆寒而败。黄祖结识到武陵蛮首领后，常常领蛮人平定另一群蛮人，立下不少战功。
孙坚从长沙起兵后，行经荆州，逼杀了刺史王睿，但仍然没有筹集到太多军粮。于是，孙坚提前调查，得知荆州城中有三族非常富裕，分别是蒯越、蔡瑁和黄琬，其中黄家历经百年，阡陌连片。当时黄琬被董卓胁迫至长安，孙策就以黄家暗通董卓为由，将黄家几人拘来，逼其吐出钱粮。其中几人没有经过拷问，竟然死掉。黄家全族慌乱，但黄琬鞭长莫及，无法管控孙坚。于是，蒯、蔡二家劝告黄家，是否可以邀请南阳太守张咨率兵来，以抗孙坚虎狼之兵。不曾想，张咨被孙坚诱至军营，以违反军法将其斩杀。随后，孙坚发现黄家邀请张咨为其做主，心生愤恨，又诱捕黄家几人将其杀死。
如此屠戮，令荆州地主们不寒而栗。在慌乱中，黄家总算想起还有一个不受重视的黄祖在武陵担任捕盗校尉。公元190年，董卓任命刘表担任荆州刺史。刘表到任后，获得三家支持。于是刘表派人召黄祖前来荆州城。黄祖、黄射就率领三千郡兵前来，其中两千就是武陵蛮。刘表需要荆州士族支持，士族需要军队保护，而黄祖需要官职提高地位，于是三方一拍即合，黄祖升任江夏太守。然后以三千士兵为基础，扩建军队，并在荆州境内四处打击黄巾、水盗、山匪。一时间，荆州安定肃然。
在此期间，孙坚在袁术的支持下，一直与盘踞在洛阳西部的董卓军队厮杀，根本无法顾及后方。结果，荆州逐渐被刘表控制，甚至，孙坚原有的长沙太守也换作他人，气得孙坚暴跳如雷。
在袁术鼓动下，孙坚决定回兵重新拿下荆州。于是这支虎狼之军向南进军。听闻孙霸王要打回荆州，荆州士族们慌成一团。刘表已经让蔡瑁训练水军，但刚组建起来，尚未训练，不堪阻挡孙坚。再三商议后，最终，仍旧让黄祖率军前往樊城、邓县迎击孙坚。
樊城、邓县是南阳盆地的末端，地势平坦，孙坚的骑兵部队数次冲击，就将藤牌兵冲散。黄祖只好退守襄阳。这一次黄祖吸取上次的教训，发挥武陵蛮善于山林游击战的长处，埋伏于襄阳城外的岘山。然后派出小股人马袭扰孙坚，孙坚立刻率数百骑兵前来追击。刚入山谷，地势狭窄，草木茂盛，一些骑卒就不得不下马步行，只有孙坚和几名亲兵仍奋力追赶。结果，林中暗箭齐发，箭头上又有武陵蛮的特有毒药。孙坚来不及调转马头，自己与马就跌落在溪水旁。最后，黄祖军斩首数百级，孙军溃败，由孙贲、吴景带领退回南阳。
后来，黄祖乘战胜之威，再次出击，竟然将孙贲、吴景逼出南阳郡。如今，藤牌军凯旋而归，黄祖之子黄射被任命为章陵郡太守。
现在，孙策看到杀死父亲的敌人，双手紧握，恨不得上前大杀一场。突然人群一阵欢呼，又一辆囚车驶来，车上没有人，悬挂的都是血淋淋的人头。孙策看到这一幕，眼睛瞪着都快出血了。周瑜、吕范注意到孙策的异样，生怕他一跃而起。
正在此时，他们身后突然有人轻声呼唤：“孙大郎，孙大郎......”这满是敌人的城市，居然有人认识孙策，三人心头一惊，缓缓扭头去看呼唤的人是谁。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