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勤奋好学的农家子弟
一 风雪夜,一只雏鸟诞生了
时代造就了作家,任何成就卓著的作家,都可以从他所生长的时代找到他所以取得那些成就的充分根据。德国著名诗人歌德在谈到时代与人的关系时曾说:“时代给予当时的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真可以说,一个人只要早生十年或迟生十年,从他自己的教养和外面的活动看来,便成为全然另一个人了。”[1]奥地利著名心理分析学家A.阿德勒强调人的“早期的回忆是特别重要的”,认为“在所有心灵现象中,最能显露其中秘密的,是个人的记忆”。他说:“从儿童时代起便记下的许多事情,必定和个人的主要兴趣非常相近,假使我们知道了他的主要兴趣,我们也能知道他的目标和生活样式。这件事实使早期的记忆在职业性的辅导中,有非常重大的价值。此外,我们在其中还能看出儿童和父、母,以及家庭中其他成员之间的关系。”[2]当然,一个作家的成长和成熟,是在他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逐渐完成的。就一个革命作家来说,他的革命实践经历对于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文艺观的形成及其创作成就的取得,尤其起着关键的决定性的作用。即使如此,他的故乡的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他的童年时代的生活和记忆,对于他的创作,对于他的思想感情及性格气质的形成,影响也是非常深刻和重要的。贺敬之曾说:“我的成长主要是在以后的时代。当然,我家里比较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虽然那时生活面不宽,但是印象很深,对我以后的创作很有影响。我的诗集《乡村的夜》里所描写的,实际上很多都是我小时候生活的记忆,当然不是真人真事,是根据当时农村生活那些记忆加工了的。《白毛女》第一幕里所写的过年呀,佃户受压迫呀,杨白劳自杀呀,那是我小时候从自己的父亲、叔叔、伯伯、亲戚朋友那里直接或间接得来的那些印象。我没有到地主家里具体生活过,但是我有时到农民家串门,听他们说过一些,当然以后的生活补充也很多,要不是小时候那些生活的记忆,我的那些诗啊,剧本啊,就写不出来。应该说,我对农民特别是贫苦农民的感情和生活知识,都与那时的生活有关系。”[3]
贺敬之于1924年11月5日(阴历十月初九日)出生在山东省峄县贺窑村(今属枣庄市台儿庄区薛庄乡)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里。他于1940年12月在延安写的一首题为《雪,覆盖着大地向上蒸腾的温热》的诗中,是这样如泣如诉地描绘了他诞生时的凄凉景象:
……一九二四年,
雪落着,
风,呼号着,
夜,漆黑的夜……
在被寒冷封锁的森林里,
在翻倒了的鸟窠中,
诞生了一只雏鸟……
于是,在挂满蜘蛛网的破屋子里,他的祖母跪在屋角,连连地磕头祷告:“天啊,俺喂他什么吃,——这个小东西!”而他的父亲,躲账在村庄的酒馆里,又赊了账,醉倒在柜台边。于是,贺敬之在诗中大声感叹:“亲爱的同志,这就是我的自传的第一页:时代+灾难+母亲,这,我就生长起来。”[4]
正是在这样一个灾难的时代里,在一位贫寒母亲的温暖的怀抱中,贺敬之生长起来了。也许当他开始能记事的时候,他才得知,在那个大雪纷飞、漆黑寒冷的夜晚,在那间被阵阵刺骨的朔风刮得瑟瑟作响的小茅草屋里,一贫如洗的贺家迎接他这个呱呱坠地的头生儿子的,只有一块残缺的炕席,一把破烂的棉絮;他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呼喊,唤起的只是祖母和母亲的连声叹息。这个穷苦的农家,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啊!
然而,细加考察,贺姓的族系是颇有来历的。据《贺氏族谱》记载:
贺氏居于会稽,至唐贺知章已五十余世矣。知章之后分居吴(今江苏苏州)。吴之后徙居卫州(今河南汲县),卫州之族繁伙。宋元祐间,贺铸字方回者,系知章十世孙也。方回仕归复居于吴,吴之族又繁今……明时,贺氏家族老先人长期在朝为官。1644年明亡,先人希伦、希贤、希圣率子侄宦游北渡(沿运河)来到山东台儿庄……散居鲁南。
鲁南台儿庄地区处于二省(山东、江苏)六县(腾县、峄县、临沂、郯城、铜山、邳县)的交界处。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使该地区具有一种独特的人文环境。一方面,各地政治势力极难顾及这块灾难深重、民不聊生的土地,因此这里自古为盗匪出没之境,其中许多所谓“强盗”“马子”(土匪)实际上是被残酷的阶级压迫和剥削逼出来的。另一方面,这里南临徐州,北依枣庄,西傍微山湖,津浦铁路纵穿南北,古运河横贯东西,境域优越,地势险要,历代志士仁人辈出,亦为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刘平在峄县南部率饥民万余组成“幅军”揭竿而起,高呼“劫富济贫,除霸灭强”的革命口号,攻城夺寨,被太平天国封为“北汉王”。抗日战争中,台儿庄大战驰名中外,铁道游击队也在这一带神出鬼没,活跃异常。
贺窑村就坐落在台儿庄地区一个三面环山的平原上。历史上,贺窑村有时属兰陵县,有时属峄县,有时属铜山县。这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百多口人的相当闭塞而贫穷的村庄。村里住有贺、王、张、韩四姓,贺姓最多。小村东倚翠屏山,北临大运河。村东约一里有座山叫东山,东山往东南延伸为磨盘山。村南穿过桥头村和姬楼村可见黑山,这是当地最高的山。桥头村向贺窑村西北而下有一条水沟叫西河,冬天干枯,夏季东山上泉水汩汩流出,清澈见底。村子四周筑有石头围墙,南、北各有两扇木门。村西有座石头堆起的楼,四四方方,像个古城堡。那座镶嵌在村中的茅草屋天主教堂,并未给信奉者带来任何福音。村民们世世代代主要靠种植高粱、白薯、小麦、谷子等农作物为生。不少农户还从东山上取来黄泥土烧制缸、盆、碗等陶器销售,“贺窑村”大概因此而得名。
贺敬之的家在贺窑村南北通道的东边,一座小院内挤着几间狭窄低矮的小茅草房,却生长着楝树、桑树、桃树和一丛石榴树,一棵高高的香椿树和一棵大槐树也从院里探出头来。大门面南而开,门外是集市。他家的上几辈本来聊足温饱,可是到他祖父这辈,兄弟四人分家,各分得土地无几,很快陷于贫困。家里仅有的一亩多地,主要由祖母和母亲耕种。他的父亲当粮食经纪人,每年到县上办个手续,逢集就在门口给买卖双方称量粮食,收取少许手续费,并扫起掉在地上的粮食颗粒,以补家中生计。
贺窑村和贺敬之的家,像当年北方许多贫穷的村庄和农家一样,有如一叶破旧的小舟,长期在时代的风雨和历史的浪涛中漂荡。贺敬之的童年时代,是在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岁月中度过的。北洋军阀连年混战,地主豪强横征暴敛,国民党兵痞蛮横霸道,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疯狂践踏,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许多农民被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甚至铤而走险。一个个“老爷”“财主”“东家”却张开贪婪的大口,伸出残忍的魔爪。多少善良的妇女变成了“女鬼”,多少无辜老人身上烙下条条鞭痕,多少嗷嗷待哺的婴儿被抛弃在风雪地上奄奄一息,多少血气方刚的反抗者倒在鲜红的血泊中。小小的贺敬之,目睹了家乡父老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悲惨景象,也饱尝了人世间百般的酸楚与艰辛。一次,国民党的兵半夜三更闯进家来,拿东西,要大烟抽,把他父亲打了一顿。还有一次,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贺敬之的家里为了卖点钱,将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一头猪宰了,一个国民党兵见后,硬是掠走四分之一还多,让贺敬之跟着去连部拿钱,可到了连部,那个兵再也不出来。这个荒唐、痛苦的时代,在贺敬之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一道道无法磨灭的伤痕,萌生出朦朦胧胧的阶级意识,也播下了对黑暗旧社会仇恨的种子。
贺敬之的家乡,对于幼年贺敬之来说,既是凄怆的,也是秀美的,既给了他伤痛,也给了他欢乐。那里淳厚的民俗风情、独特的自然景观,在贺敬之儿时的精神家园里,有如大地般的质朴,梦幻般的神奇。土琵琶弹奏出悦耳的曲调,集场上演唱着引人入胜的“拉魂腔”,原野上放牛娃们吹响了牛角伴和着悠扬动人的牧歌,祭灶君时点燃的爆竹噼噼啪啪的轰响,晚风中传出天主教堂阵阵的钟声,还有那高粱叶上蝈蝈的吟唱,绿树林里知了的长鸣,这些是贺敬之小时候所倾听和欣赏到的最优美的音乐,最动心的旋律。桃花似火,李花如银,杏花闪霞,彩蝶翩翩起舞,蜜蜂吹着晨笛,疲惫的村庄散发出浓重的高粱酒味,高粱秆搭成的低矮的瓜屋前的凉棚里撒满荫凉,瓜地周围飘荡着新瓜蜜一样的气味和掺过新鲜麻汁的土壤的清香,流淌不息的小河中鱼儿活蹦乱跳,爬在黄牛背上的牧童滚落在河边的草地上,打水仗,扎猛子……啊,贺敬之儿时记忆的屏幕上,这种种气息多么浓烈扑鼻,这幅幅画面是多么美好动人。
一般农家孩子,也许被贫穷的生活重负压得直不起腰来,也许被美好的风土人情迷醉而不识人间愁苦,而幼年贺敬之高出普通儿童的地方,正是他能在承受生活的困厄中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在沉迷大自然的美好中省悟人世的辛酸。鲁南农村这块多灾多难而又淳厚美好的土地,哺育出自己多情多思而又纯朴正直的儿子。贺敬之那倔强而内向的性格,那爱憎鲜明、信理而不信邪的脾性,那内心炽烈如火而行为举止文质彬彬的气质,以及流注在他许多作品中的思想感情,都不难从他家乡那块土地对他的影响找出最初的印迹。儿童时代的贺敬之那独特的禀赋和个性,颇受乡亲们的珍爱与器重。他的族叔和小时的同学贺绅谟曾回忆说:“童年时期的贺敬之,长得很讨人喜爱。圆胖的面庞,见人常带着微笑,不好多说话,说起话来很腼腆,有时有些羞涩。他性格善良,对同龄的小伙伴,能和睦相处,从没有和孩子们打架斗殴的不良行为。当时农村闭塞,没有学前教育,唯一的识字教育,就是识字卡片。他喜欢看旧小说上的人物画像。由于这些良好的表现,亲邻长辈都很喜欢他,祖父母更是爱如掌上珠。”[5]
贺敬之,这只风雪夜诞生的“雏鸟”,在鲁南农村那块贫瘠而美丽的土地上,在父母家人温暖的怀抱中,羽毛一天天丰满起来。这只小鸟将如何抖翅翱翔,又将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