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9章 活得像人
崇祯元年九月五日,
天穹低垂如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辽东镶蓝旗郊外屯田。
包衣阿哈王二福弓着脊背,木镰割过焦黄的高粱秆时发出“咔嚓”脆响。
他身边一同割麦子的,还有两个同样瘦弱不堪的汉人男包衣。
三人从辰时(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干到未时(下午两点),终于收完了南坡五亩地,
全都腰酸背疼,又累又饿躺倒在地,终于有时间啃一口半发霉的芥麦饼。
王二福注意到一起从西北逃难出来的李四只吃了一半饼子,便小心翼翼重新包好又放回怀里,
不由摇头:
“又给你从前的婆娘留口粮?”
李四还是那副傻愣愣的样子:
“月娘最近被卖到塔克图主子家里,每天要下地干活,又不给吃的,身子太瘦弱了……”
王二福听他这么说,一时无言,只低头吃自己的饼子。
自己都要饿死了,还能顾着自己被转卖过不知道多少次被多少主子糟蹋过的婆娘,自己这老乡确实是个好心肠。
只是如今这世道,在后金主子这里当包身啊哈,热心肠往往活不长……
三人相对无言,一时只有咀嚼吞咽干粮的声音,
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二福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是自家主子鄂伦泰和他的儿子,浑身一个激灵。
连滚带爬起身小跑到田埂边,
顾不得地上泥泞双膝跪地,保持双手撑地的姿势用背给鄂伦泰当“人凳”,方便主子下马。
他的动作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前几天刚发生过一起血淋淋的教训。
正白旗有一个汉人包衣因为当人凳的时候没跪稳,导致正白旗贝勒多铎踏空摔了一跤,结果被砍断右臂以儆效尤。
没几天就因为干不了重活,被主子喝醉了酒一时兴起从中间剖成了两片。
鄂伦泰身体粗壮加上铠甲足有三百多斤,重重一脚踩在王二福瘦弱的脊背上翻身跃下马,迎面就是一通鞭子,劈头盖脸打得三人满脸血痕:
“汉狗懒鬼!大汗赐的种粮,就长出这点狗食?”
鄂伦泰的儿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等他发泄一通才走上前劝道:
“阿玛,别打坏了,还要在这几个包衣里选一个卖到塔克图大叔家,换一套甲……”
傻愣愣的李四双眼立刻放出光来。
王二福知道他是惦记着自己刚刚被卖到塔克图主子家的“前婆娘”月娘。
出门靠老乡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一句虚话,怎么也得帮上一帮,他跪下连连磕头:
“主子,我和刘亮对您忠心耿耿,可不能卖我们两个啊!”
鄂伦泰阴冷的眼光从自家三个包衣身上扫过,如同在打量三头牲口。
他很快决定就按王二福说的把李四卖给塔克图。
姓李的汉狗包衣阿哈傻里傻气,身体又实在太瘦弱了,留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冬天,趁早卖掉免得白死了。
另外两个包衣,王二福比较机灵,刘亮有股傻力气,
这次去南边抢明国那可是个好地方,
不但金银珠宝多,要是能抢几个水灵灵的南方娘们回来就能乐几个月了。
有这两条汉狗跟着,可以多带些战利品回来。
鄂伦泰挥起鞭子抽在王二福和刘亮身上:
“跟上。”
鄂伦泰的儿子则拿起绳索套住李四。
父子两个放慢马速,三个包衣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很快到了浑河沿岸满人聚居的墩堡中。
王二福发现今天街上人来马往,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倍,
满人主子们脸上全都带着喜色,一个萨满祭司在墩堡中心的小广场上主持仪式,口中高声念诵:
“阿布卡恩都里(天父)赐我铁骑,尼堪(汉人)仓廪尽归白山!”
一众满人主子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敲打皮鼓跟着齐诵:
“阿布卡恩都里赐我铁骑,尼堪仓廪尽归白山!”
这是又要向大明,
不对,又要向南朝开战了?
难怪鄂伦泰小主子要卖了李四,找塔克图主子换一身甲……
塔克图家距离村口不远,鄂伦泰和儿子骑马赶到时,塔克图正在家门口和人吹嘘自己上次跟随二贝勒爷阿敏去朝鲜的战功。
听了父子两人来意,随意把李四扯到面前让他跪好,抓住下巴抬起来掰开看了看牙齿:
“这尼堪太瘦了,能锄得了地吗?”
朝思暮想,天天见到婆娘的机会就在眼前,李四也顾不得可能挨揍连连点头:
“塔克图主子,别看我痩,力气大的很,一个人能照料15亩田!”
塔克图一个窝心脚踹得他摔倒在地,差点昏厥过去:
“狗奴才,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鄂伦泰知道这是塔克图在压价,
但出征在即,他想给自己儿子争取个余丁的位置,
帮忙多砍些汉人脑袋回来换军功,争取一两年内升个巴牙喇当当,只能忍气吞声:
“那不要锁子甲了,换一副棉甲。”
塔克图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行,咱们老兄弟到了战场上可要互相照应。”
鄂伦泰把金钱鼠尾辫子甩到身后,右手放在左肩上,这是满人之间表示交易成立互相信任的手势:
“这个自然。”
李四脸上几乎放出光来,顾不得胸口疼痛偷偷伸手到怀中摸了摸——半块饼子还在。
此时,
院子里一个女真女人带着两个包衣阿拉走了出来,背后拖着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这尼堪婆子手脚不干净,偷了咱家的梳子。”
王二福听到“梳子”两个字,不由一愣。
他记起李四常说自己生日要到了,婆娘月娘说他的辫子总是乱糟糟的,要送他一把梳子当礼物。
王二福转动僵住的脖子,低头看向尸体的脸,
被打死的果然是——
李四的婆娘月娘。
转头看向李四,只见这傻乎乎的老乡已经偏开头去,浑身抖如筛糠,不敢看地上死去的女人。
王二福只觉胸口一阵郁结,
闷得喘不上气。
想起自己失散的亲人,不知他们此时是否还活着,感同身受几乎也要掉下泪来。
这世道……想要活得像个人,
怎么就那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