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工位的阴影
工位隔板上的绿萝蔫了三片叶子,叶脉间蜷缩的褶皱像极了陈默眼角的细纹。他盯着电脑屏幕上斑驳的 XP系统界面,鼠标指针在“网上邻居”图标上悬停许久,突然听见斜后方传来压低的嗤笑:“听说张经理塞了个大叔进来,连 Git都不会用。”转椅滑轮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穿潮牌卫衣的年轻人抱着机械键盘经过,袖口扫过他桌上印着 Windows经典标志的鼠标垫,那图案在 LED冷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入职第一天的尴尬从登录账号就开始蔓延。IT部门的实习生把密码纸拍在他面前,指甲上的荧光美甲在纸面投下细碎的光斑:“陈师傅,您的工号权限只能访问旧版 OA系统。”这个带着尊称的称呼像根细刺,比十五年前客户恭恭敬敬喊的“陈工”多了层微妙的距离感。当他习惯性掏出 U盘准备拷贝资料时,整个工位突然响起吸气声,实习生瞪大眼睛惊呼:“您怎么能用外接设备?我们早就改用企业云盘了!”陈默的手指僵在半空,塑料 U盘外壳上印着的旧公司 LOGO在众人注视下微微发烫。
茶水间成了信息发酵的温床。三个运维组的姑娘边冲奶茶边议论,奶精球掉进马克杯的声响混着八卦声浪:“张经理上周在会议室拍桌子,说‘这是我老师’,结果总监当场甩了句‘你老师能抗凌晨三点的服务器崩溃吗?’”微波炉“叮”的提示音里,陈默看见自己的搪瓷饭盒映出她们晃动的钻石耳钉,比他工牌上褪色的 LOGO亮得多。他低头搅动搪瓷碗里的燕麦粥,热气模糊了镜片,就像当年在老公司通宵调试服务器时,汗水滴在键盘上晕开的水汽。
真正的刁难藏在工作分配的字里行间。组长把一摞纸质工单摔在他桌上,牛皮纸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陈师傅,三楼档案室的旧服务器该做巡检了,线路图在 2010年的运维手册里。”陈默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突然愣住——那些工整的宋体字,那些手绘的网络拓扑图,分明是自己参与编写的第一版技术文档。油墨味里混着打印机硒鼓特有的气息,恍惚间他仿佛坐上了时光机,回到还在用软盘备份数据的年代,那时的代码没有云端存储,每一行都要亲手誊写在纸质记录本上。
午休时的偶然听闻最是伤人。在楼梯间拐角,张涛的直属领导正夹着手机打电话,香烟在防火门金属框上敲出节奏:“老张啊,你非要安插关系户我不管,但别让他碰核心系统——上次他连 SSH密钥都不会生成,差点把测试环境弄崩了。”烟头在地面烫出焦痕,陈默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降压药盒,突然想起女儿雨桐背单词时的样子,每个陌生词汇都要反复抄写二十遍,铅笔在练习本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痕迹。
技术晨会成了最惨烈的战场。当他指着投影仪上的 K8s架构图,试图将新技术与旧经验联系起来:“这个负载均衡和我们当年的硬件集群原理类似……”戴着降噪耳机的 00后同事突然摘下耳机,金属链条撞击桌面发出清脆声响:“陈师傅,您说的‘当年’,是塞班系统流行的时候吧?”会议室爆发的低笑像潮水般涌来,陈默看见张涛在笔记本上疯狂敲字,却始终没勇气抬头看徒弟的表情。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他布满批注的技术手册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加班到晚上十点,办公室只剩下陈默的工位亮着灯。他对着黑屏的电脑发呆,工位上方的 LED灯在视网膜上留下惨白的残影,像极了老家修鞋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手机屏亮起,是妻子林悦发来的视频。镜头摇晃着转向卧室,母亲戴着老花镜,用修鞋的锥子当教鞭,指着绘本上的机器人对雨欣说:“这就是你爸爸修的大电脑。”小女儿突然扑向镜头,羊角辫扫过手机前置摄像头:“爸爸的电脑会发光!”陈默的嘴角微微上扬,镜片后的眼睛泛起湿润的光。
键盘突然被碰亮,实习生小王探过头来,卫衣上的卡通图案蹭到陈默的工牌:“陈师傅,您还在用 360安全卫士啊?”年轻人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现在都用深信服终端安全了,我帮您装个正版软件吧。”安装对话框弹出时,陈默的目光被桌面背景吸引——那是 2008年公司年会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站在最中间,身后是摆满奖状的展示墙,西装革履的众人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容。
下班前整理抽屉,他发现有人塞了张纸条:“听说您是张经理的亲戚?”字迹是打印机打出来的,右下角画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电动车钥匙在掌心留下齿痕,他想起白天经过吸烟区时,听见两个运维的对话:“张经理当年在老陈手底下吃了不少苦,现在终于能报仇了。”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照得他蓝色外包工牌上的二维码泛着诡异的光。
深秋的夜风灌进工装外套,陈默在便利店加热母亲准备的饭盒。微波炉运转时,他望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深蓝色西装外套下露出美团骑手的黄色马甲,胸前的工牌印着新公司 LOGO,却是外包人员特有的蓝色底纹。收银台边,两个中学生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指着他笑:“快看,那个送外卖的穿西装!”塑料勺碰着搪瓷碗发出清脆声响,他突然想起面试时张涛说的话:“默哥,蓝工牌虽然不好看,但能刷开茶水间的咖啡机。”
手机震动,是张涛发来的消息:“明天带您去银行驻场,他们的老系统要做数据迁移。”后面跟着个压缩包,里面是他连夜整理的操作手册,文件名写着“献给我的第一位老师”。陈默盯着闪烁的光标,在文档末尾加上句:“2005年教你配置交换机时,你把 console线插反了三次,我没告诉任何人。”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便利店的门铃在身后响起,冷风卷着枯叶扑进来。
他骑着电动车汇入车流,路灯把蓝色工牌的影子拉得老长,与电动车筐里的美团保温箱重叠在一起。风掠过耳际,他听见自己对当年的自己说:“尊严不是工牌的颜色,是女儿画里那个会修所有电脑的爸爸,是父母摊位前永远挺直的脊背。”路过银行大厦时,外墙的 LED屏正在播放招聘广告:“寻找敢于挑战未来的年轻人”。陈默笑了,车筐里的蒲公英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带着被误解的刺痛,却也在旧系统的代码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位置。毕竟,有些经验,是时光赋予的勋章,哪怕它不再闪耀,却依然能在深夜的服务器机房,为这个世界,守住最后一道温暖的光。当凌晨的月光洒在银行陈旧的主机房,陈默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服务器外壳,那些老式接口和熟悉的嗡鸣,仿佛都在诉说着:真正的技术传承,从来不是光鲜的工牌,而是岁月沉淀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