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瓜熟蒂落

一场大雨过后，连着几个爆天儿，快把人晒出水豆子来。沁人心脾的果香一忽儿钻进人的鼻子里，后场院那片郁郁葱葱的香瓜地开园了。

九叔从那边拄着棍子慢腾腾挪过来。

当地的规矩，买瓜的人提着走的要交钱，在瓜园里吃一个半个不算在内，尤其头一天开园，索性就让大家伙随便吃，尝个够。

九叔在那堆黄黄的、脆生生的瓜堆里翻上找下，好像哪个都不中他的意。

等他直起腰来，一手托着一只黄灿灿的大香瓜，一股香气顿时扑入鼻孔。

满脸核桃纹的九叔，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蓄满了笑意、欣慰、自豪，还有种获释后的轻松。他略喘了一口气，看着手上那两只瓜，像看两个心爱的玩意儿，那表情宛若久病痊愈的人看到生的希望。

忙着吃瓜的人都以为九叔看到这片熟悉的瓜地触景生情了，毕竟他在这瓜棚里守了几年。哪条垄沟长，哪条垄沟浅，他都一清二楚。

九叔庄严地把瓜放到秤盘上。园主看着这第一个买主。

九叔小心翼翼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带着体温的票子。他揣起剩下的钱，深一脚浅一脚急火火地走了。

谁也想象不出九叔是怎样捧着两只熟透的香瓜，一下子迈进得盛婶家的门槛的。

那时得盛婶已奄奄一息。得盛婶的几个儿女守了几天几宿了。

儿女们巴不得妈活过来，可看着她不死不活受这份罪，倒盼着她能闭上眼睛少遭罪。

得盛婶散散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寻着，像在等待着那最后一刻，又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草。

九叔用手轻轻地扒开得盛婶床前的儿女，就像一堵山立在那儿了。

得盛婶的儿女们都被惊得散开，没有一个想起和九叔打声招呼。九叔也视他们如未见，没哼一声就奔到得盛婶跟前。

像有道灵光的闪电，“唰”地在得盛婶昏昏沉沉的世界里闪过。她睁开双眼。慢慢地，慢慢地，她眼睛奇迹般闪出些光泽，扑闪闪。

九叔缓缓地坐在得盛婶的床边，好像他原本就该坐在这里，这样坐着。

九叔替她盖盖被，在她露在被外干瘦如柴的手背上小心地抚来抚去。那大胆羞怯而又专注的爱抚像青年男女的初恋，一下一下像理着漫长的岁月。

得盛婶不知是有知觉还是已全无所知，静静地躺着，任九叔这样抚来抚去。

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喘不过气儿的儿女们像听到一声命令，都悄悄地退出去。

九叔望着得盛婶，两汪老泪在眼里打转。“后场院的那片瓜地开园了，今年的瓜香啊，香啊。”

九叔像在等着得盛婶的回应。

“你还能记着那片瓜地不？那个看瓜棚子……”

得盛婶忽悠忽悠地喘着，越喘越紧。

九叔努力把瓜捧到得盛婶面前说：“你闻闻，多香！”然后把瓜放在她的枕边。

“我对不住你，你也对不住俺呀。可俺们都对得住孩子们。那辰光，还年轻呢。”

外屋有嘤嘤的哭声。九叔自顾自地说着，仍像旁边没有一个人，世界没有一个人，只有他和得盛婶。

九叔拄着棍子蹒跚地从得盛婶门口出来时，得盛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据说得盛婶死后的面相异常安然。

（原载于1989年《沈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