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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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目光里的重量

魏清越不喜欢学校。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喜欢任何需要他置身于人群中、被迫与他人产生联系的环境。

学校是个巨大的容器,将各式各样的人硬塞在一起,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宁愿自己是一块顽石,沉在湖底,独自承受压力和黑暗,也不愿被卷入表面的喧嚣。

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是他为自己构建的壁垒,一个可以观察世界而不被世界轻易打扰的安全角落。

但他最近的观察对象,多了一个人。

前排靠窗的那个女生,江渡。

那个在小巷子里,在他最狼狈、最接近崩溃边缘时,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却拼尽全力发出尖锐叫喊的女生。

那个在派出所,递给他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声音细弱得像春天的草,眼神却带着他熟悉的怯生生的真诚的女生。

那个在开学日,人群拥挤的走廊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摇摇欲坠,却努力扶着墙不让自己倒下的女生。

她的身上总是有那种难以忽视的、微弱的存在感。不张扬,不夺目,像生长在阴影下的苔藓,不引人注意,但你一旦看到,就会发现它安静的生命力。

这几天上课,魏清越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不经意地,或者说是一种习惯性地,飘向她的方向。

她坐得很端正,背脊笔直,和班里其他男生勾肩搭背、坐姿懒散的样子形成对比。

她写笔记很认真,头微微低垂,露出一小截洁白的后颈。

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红润,而是一种透着淡淡青色的苍白,像长期不见阳光一样。

他注意到,她比其他同学更容易疲惫。下课铃声响起时,别的同学会立刻站起来,跑出去玩闹,或者聚在一起聊天。

江渡却会慢半拍,有时甚至会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等王京京来拉她。

她的步子总是轻轻的,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走快一点就会耗尽全身力气。她的笑容很少,露出浅浅的梨涡时,像湖面上短暂的涟漪,很快就会消失。

他听过王京京和她说话,王京京的声音总是又快又响亮,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而江渡的声音总是细细的,轻轻的,有时候像耳语一样模糊,仿佛多说两句就会累到。

魏清越的世界里,痛苦和强大是并存的。他见过最丑陋的暴力,也学会在这种环境中用强硬甚至冷漠来保护自己。

他知道人性的阴暗面,知道示弱只会招致更多的攻击。

所以他习惯了隐藏,习惯了武装。但江渡的脆弱,却完全没有攻击性,她不是在示弱以求同情,而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根植于她身体深处的虚弱。

这种虚弱,让魏清越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他想起小巷子里,她被那群男生推搡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她在派出所里因为恐惧而变形的哭声。

她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痛苦,只是她的身体,似乎比其他人更直接地表达着这些负面情绪,而她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因为受惊吓而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刻在了他心里。那时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是看到暴力后的正常反应。

可是现在看来,那种苍白,那种疲惫,那种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脆弱,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

一个课间,魏清越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脑子里是那些他想摆脱却如影随形的画面——父亲扭曲的脸,挥下的手,冰冷的地板。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习惯了将这种疼痛压下去,隐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教室里有些嘈杂,同学们的聊天声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窗外,或者拉回到他手里的书本上。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排传来王京京压低声音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渡渡,你这两天怎么这么早就趴下啊?是不是没休息好?”

接着是江渡细细的声音,带着他熟悉的疲惫:“有点累。”

“累啊?你看你这脸白的,”王京京的声音又响了一些,“跟上次晕倒前似的,要不你再去医务室看看?”

晕倒?魏清越的注意力瞬间被抓住了。

他没有转头,但耳朵却竖了起来,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他想起开学日那天在走廊上看到江渡苍白着脸扶着墙的样子。原来她当时是快晕倒了?

“没事,睡一会就好了,”江渡的声音很坚持,“体育课不是请假了吗?回去休息了,好多了。”

王京京似乎并不完全相信:“真的假的?我看着你精神头还是不太好。而且,你胳膊上那个怎么回事?不是昨天还没有吗?”

魏清越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胳膊上?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江渡的方向。

江渡正坐直了身体,用手去拉了拉校服的袖子,似乎想把胳膊上的什么东西盖住。她的动作很轻微,但魏清越敏锐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

透过她微薄的校服布料,他似乎看到了一点点隐约的暗色。

他迅速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但脑子里却回荡着王京京的话——“胳膊上那个怎么回事?不是昨天还没有吗?”以及他刚才看到的,她试图遮盖的暗色。

淤青。

他太熟悉淤青了。他的身体上常年带着淤青,新伤叠旧伤,像地图一样刻在他的皮肤上。

那是暴力的痕迹,是无法摆脱的噩梦的印记。

江渡身上怎么会有淤青?而且听王京京的语气,似乎是最近才出现的?

她并没有像他一样打架,也没有像他一样被人殴打。她的生活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被保护。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天在小巷子里,他看到她被那群男生推搡时,她摔倒了吗?

好像没有。只是车篮子瘪了,发箍被打掉。她自己也只是手心擦破了一点皮。那点程度的磕碰,不至于造成淤青。

除非……除非她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他想起她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开学日的眩晕,今天的疲惫和苍白,以及王京京提到的,她“上次晕倒”的事情。这些零散的碎片,在他脑海里迅速拼接起来,形成一个令人不安的画面。

她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她的苍白,不是简单的累。她的身体,似乎隐藏着某种他看不见的、更深层的脆弱。

那双漠然而清晰的眼睛,此刻变得有些锐利。他回想起她在派出所递给他纸巾时,那双小小的、有些颤抖的手。

想起她离开时,蹲在地上检查自行车,单薄的背影。想起她在走廊里扶着墙,试图站稳的样子。她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在印证着他此刻的猜测。

她的体弱,并非像外公外婆说的只是“从小身子骨弱”,或者“容易累着”。

那似乎是一种持续存在的、需要被隐藏的,某种潜在的危险信号。

而她,正像他一样,试图将这些信号隐藏起来,独自面对。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难以名状的共鸣。他和她,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都在试图用平静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和身体的脆弱。

不同的是,他的伤来自外部世界的残忍,而她的伤,似乎根植于她自己的身体深处。

下课铃声响起,打破了他的思绪。同学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准备去操场或者食堂。

魏清越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的目光追随着江渡的身影,她和王京京一起走出教室,步子依然是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缓慢。

她的背脊依然是直的,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内心那种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下课的喧嚣而消散,反而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种下了更深的关注。

他开始将她的虚弱和第一次见面的“弱不禁风”联系起来,将她苍白的脸和那些可能存在的淤青联系起来。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伤痕,一种更安静,更隐蔽,但同样令人心痛的脆弱。

魏清越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书本,上面的文字变得有些模糊。

他感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种疼痛让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依然是那个沉默、疏离的少年,但心里,已经多了一处柔软,多了一处,名为江渡的,寂静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隐藏着她的秘密,也映照着他自己的伤痕。

他知道,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将她当做一个偶然闯入他世界的过客了。

她的虚弱,她的秘密,已经像一根细线,悄悄地,将他们的命运缠绕在了一起。

而他,似乎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完全冷漠地置身事外了。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教室里依然嘈杂,青春的活力像野草一样疯长。但魏清越的世界里,却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苍白,以及那双试图隐藏淤青的、小小的手。他知道,他将开始更频繁地,更深入地,观察那个名叫江渡的女生,试图看穿她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秘密。

而他自己的秘密,也或许将在她的映照下,找到被理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