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无忧河边忧患生,虚幻心上幻相灭(1)
残阳如血。
古老的长安城沐浴在绚烂如梦的晚霞中。
弥天寺。
幻生像一只苍鹰一样蹲踞在大雄宝殿庄严的飞檐上。
凛冽的风,把雪白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迷离的惆怅,恍惚中有金戈铁马的嘶喊从遥远的西域传来。
西方,至高无上的西方。幻生仰天长叹了一声。
那一头黑瀑般的长发迎风凌乱飞舞,像一面疆场上屹立不倒的战旗。
这是一个乱世。
“倏影。”幻生轻轻地叫了一声。
一头红如彤云的火狻猊陡然从半空越过将落的残阳,它咧开雪白的獠牙嘶吼了一声,寺庙的古钟声顿时嘹亮地回荡起来。
有客?
只是一个眼神。
狻猊温驯地点了点头,乖巧地伏下了前背。
幻生翩翩一纵,像一朵浮云飘落在弥天寺的大院。
一个大内太监谦恭地捧着一卷金黄的圣旨,战战兢兢地偷觑着威武的火狻猊道:“国,国师,圣上有请。”
“何事?”幻生负手而立,并不下跪。
“边,边关告急!国师,快,快,随我来……”太监谨慎地快步离去。
走!
他与倏影之间早已灵犀相通。
火狻猊载着幻生倏忽如光,风驰电掣,眨眼已达金銮殿。
“御弟,你来了!”大熙圣朝的熙泰皇帝心急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威严的龙衮下裹着皇帝肥胖的身躯,旒冕的宝珠叮噔作响,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皇兄,何事如此迫切?”幻生微微鞠躬。
“匈,匈奴可汗发兵开始攻打阳关城了!”胖皇帝紧张地用鲛绡抹汗。
“匈奴人真是厚颜无耻!”幻生大吃一惊。
一个月前两个虎背熊腰的匈奴使者来到长安,奉匈奴首领苍辽可汗之命来向大熙朝索要《菩提心经》,在遭到熙朝的拒绝后便下达了“一月之内贡经,否则开战”的通牒。
苍辽可汗是驰骋草原的旷世英雄,统一了诸多散落的游牧部落,所向披靡,善于马战。传说他容貌清秀,因此常年戴一副黄金冥王面具以震慑敌军,这更给他非凡的战斗力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熙泰皇帝背书般道:“《菩提心经》是御弟十年前从西方大梵天极乐世界千里迢迢取回的圣经,为我大熙圣朝镇国之宝。这苍辽可汗的要求实在太放肆了!他要的其实不只是《菩提心经》,而是熙朝的整片江山!”
这番分析透辟的话应该是佳禧太后面授机宜的吧。幻生沉吟道:“阳关城是西域与熙朝接壤的重镇,皇兄目前派谁统兵镇守?”
“飞天鹫尉迟羽纳将军。”
“尉迟将军肋生双翼,通晓禽语,是个难得的国家栋梁。只是他生性懦弱,面对来势汹汹的匈奴铁骑,恐怕只是缩头缩尾,如惊弓之鸟,不足胜任。”
“御弟果然料事如神。”熙泰皇帝哀声道,“虎睛飞鸽传书,尉迟将军与匈奴交战数回,都是畏缩不前。好几次明明占了先机却鸣金收兵没有乘胜追击,等敌人卷土重来自然惨败如山倒啊!”他抬头期盼地看了幻生一眼,欲言又止。
“皇兄的心意我明白了。”幻生微笑道,“我在京都里闷的慌,请皇兄允许我往阳关探访一遭。”
“甚好!甚好!”熙泰皇帝喜上眉梢,“来人啊!传令下去!朕赐封国师幻生为护国德圣大法师!三军见国师如晤本皇!”
“遵旨!”太监阴阳怪气地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一众黼黻齐声称颂,退朝不题。
幻生踱到宫殿门口,蜷缩在汉白玉石阶下的火狻猊慵懒地伸了个腰,门口两只石头狮子被硬生生扯下了几根石须。
“倏影都这么大了,真是光阴如梭……”昏庸无能的熙泰皇帝感慨道。
我叫幻生。
一场幻觉孕化的生灵。
我的师傅叫无了。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和尚。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长安的一次风霜变迁。
有人说无了大师从周朝活到了现在。有人说他没出家前和彭祖是好朋友。还有的人说他的前生其实是一只蝙蝠。
这有什么重要呢。
一只蝙蝠,也知道在黑暗中寻觅幸福。
这是一种生命的赌注。也是一种灵魂的归宿。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师父。
熙泰元年。
我的命被他从净业寺坐落的去障山下的无忧河水里捞救起来。
“你只是一颗河中的泡沫。”无了大师在灿烂的太阳下眯起眼睛。
“你注定将照耀这个世间的美好,然后在最缤纷的时刻,破——灭。”他说出最后两字的时候,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眼皮上。
我于是疲惫地应道:“师父,你一定是只草鱼精。”
“为什么?”师父瞪大了眼睛,我看见了他的眼屎。
“要不然,我们总是吃素,你还会用口水吹泡泡?”
师父哈哈大笑。“幻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记住,你眼里看到的师父,永远不是真正的师父。”
我不明白。
但师父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老和尚。
我像普天下的小沙弥一样在净业寺里安静而快乐地成长。
无贪。无嗔。无痴。没有父。没有母。没有纷争荣辱的烦忧。
我是天地的一粒尘。
一粒尘能遮住一只眼。
一只眼能遮住天地万象。
每个人生命中认识的第一个女人都是他(她)的母亲。
而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子却是——柳兰兰。
柳兰兰住在去障山下的流云庄。
很小的时候,无了大师带我去过流云庄化缘。
依依柳树边的草庐里,我见到了那个形销骨立,满脸忧郁的先生。
他叫柳如风。
柳兰兰的爹爹。前朝宰相。隐居山野。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不知道一个曾经享尽荣华富贵的人为什么能忍受住那么清贫寥落的生活。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有一种浩然长存的精神——叫作正气。
柳家除了书,一无所有。
但我以为他是个比皇帝还要富有的人。
无了大师和柳宰相一见如故,畅谈甚欢。
离开柳家的时候,无了大师说,他其实什么都有,连不该有的都有了,那就是——
寂寞。
“师父,其实柳家还有别人家都没有的。”我拉着师父的袖子说。
“是什么?”
“小仙女。”我回头指着站在门口柳树下玩布囡囡的柳兰兰说。
“臭小子,动了色戒啦,师父打你屁股!”
“嘻嘻,师父你追我啊!”我一路调皮地撒野。
师父呵呵笑着,然后在半山腰望着柳家的方向蓦然回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条蜿蜒绵长的无忧河温柔地缠绕着我年少美好的回忆。
我和柳兰兰一次次在河边相逢,她在那头,我在这头,隔着弯弯曲曲的一江惆怅。
她在河东的森林采蘑菇,我在河西的渡口挑水。
柳兰兰长着一双秋水般流转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睇眄含情,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浮现两个小酒窝。
我记不得我们第一次隔着无忧河水用嘹亮的山歌交谈了些什么,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只记得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的心就泛起一圈圈快乐的涟漪。我们天真的笑声和着潺潺的河水流淌不息。
小时候的天空格外湛蓝,小时候的森林格外青翠,小时候的歌声格外动听,小时候的花儿格外芬芳,小时候的回忆格外美丽。
有时她会扔一些野果过来给我品尝,有时她也在河边洗衣服,等累了的时候,她说:
“小和尚,你把我背过去玩玩,好不好?”
谁也不会拒绝那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孩的要求,我卷起裤管,兴冲冲地趟过了河水。
我在对岸俯下身,兰兰高兴地趴在我的背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雏菊说:“小和尚,为什么你不长头发,要不我就把花帮你戴上。”
“师父说,头发是烦恼,我不要烦恼。”
她在我耳边吹气如兰,身上散发着少女淡淡的清香。
她轻若浮云,甜蜜的感觉原来都是若有若无的。
山中不知甲子。
日复一日,我们一起在山下快乐地玩耍。
无为大师则默默的在净业寺里参禅。
他是个可以忘记时间的人。
最后时间也将他遗忘。
天黑的时候,我又背着她过河,一来一去,飞溅的雪白的浪花亲吻着我的小腿。
那一刻,我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叫彼岸,什么叫幸福。
八岁的时候,我与兰兰遇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
他就是九五之尊的熙泰皇帝。
那一日,我去山下的无忧河里挑水。
去障山每一块崎岖的石阶上都滴落着我的汗水,以至于若干年后,层层叠叠的石阶都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
兰兰在对岸洗衣服,微风轻拂,我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皂荚的味道。
我累了,我避开兰兰,在一处河流下方用清水浣洗着我的身体。
在清凉的冲洗中,我疲惫的左臂开始灼热地疼痛起来。
那里有一块缥缈变幻的云痕胎记。
“你的左臂上有一片云,那里隐藏着你的身相。”无了大师在很早以前对我说过。
忽然间,河对面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雄壮驰骋的马蹄声。
鹰扬牧野,扈从如云,弯弓射箭,皇族狩猎。
尘烟滚滚,鸟飞兽散,猴鸣兔奔,豕躲虎藏。
我听到了树林里脆弱的生灵被锋利的嚆失击中的声音。
动物们发出凄厉的尖叫与死亡的呻吟。
兰兰惊得哇哇大哭。她的衣服与木桶失手沿河流下。
我慌忙跳到河里,帮她把衣服拾捞起来。
我满脸水花,愕然抬头,对岸猎犬疾奔,兽走禽飞。
一支金黄色的皇家旗帜高傲地飘扬着,一个龙袍帝装的白胖少年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矫健的大宛宝马,身后是如云的骑士扈从和太监宫女。
这一日,年仅八岁的皇帝秋狩。
他意气风发,仆众簇拥。弹指射箭间,生灵灰飞烟灭。
我是一个沙弥,我信仰众生平等。
但我也深刻地知道,有些事是我无能为力的。
我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白天意外死在我布履底下的蝼蚁们念一遍大悲咒。
在年幼的熙泰皇帝身边,我看见了那个长着翅膀的尉迟羽纳将军。
他长的像一只鹰一样,肋下有一对宽大的灰色羽翼,那时他还只是御林军里的一个侍骑。
但是他的箭法是最犀利的,他哆起嘴唇,用禽语引诱着无知的飞鸟聚集过来。
皇帝与骑士们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获猎颇丰。
流矢如雨,无数上当的飞鸟哀婉地坠落下来,红色的鲜血在地上盛开死亡之花。
我背着受惊的兰兰回到河西,远离那血腥的猎杀。
兰兰害怕地躲在我的怀里,她的头发插着一朵白兰花,好香好香。
我们与皇帝隔着一条清浅的河,却宛如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国界。
如果不是因为邪恶的白蝙蝠,我可能永远只是净业寺里的一个小沙弥。
念经。诵佛。成长。发呆。衰老。死亡。
在天地间像一颗尘埃,回归我来自的泥土。
而兰兰的命运,始终像一片河中漂流的花瓣。
若干年后,当我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兰兰,我的心,像秋天的枫叶,被伤心往事染红。
忽然,一群白蝙蝠遮天蔽日地从森林里飞腾而出。
“呼呼”的振翅声中,我头上的太阳也失去了明亮的光芒。
白色的蝙蝠毛茸茸的翅膀像发霉的蘑菇在天空盘旋,尖锐的叫声让人头晕目眩。蝙蝠口中吐出阴森森的毒雾,瞬间把森林变成了一片魔鬼吞噬的迷宫。
兰兰扔掉那一桶湿漉漉的衣裳,惊慌地牵着我的手往山上就跑。
我听见熙泰皇帝惊慌失措的惊啼,我朝对岸望去,白蝙蝠俯冲而下,把皇帝随从的脖子一口干脆地咬断。
蝙蝠的嘴巴看起来那么小巧,可是张开来却像一头大蟒,人的头颅像成熟的南瓜掉到了地上。有几颗头甚至砸在了刚才坠在地上的飞鸟上,惊起一片血埃,哎,原来生命就是平等的。
“保护皇上!”尉迟羽纳嘴里发出了凤凰的叫声来驱逐蝙蝠,嘹亮的声音似乎要冲破云霄。
白蝙蝠在尉迟羽纳的身边疑心地徘徊着,担心万鸟之王随时会浴血出现。
熙泰皇帝依然在叫喊。
他惊哭了。
皇帝也是会哭的。
隔岸的我心忽然在冰冷中悸动了一下。
与其做一个哭的皇帝,不如做一个笑的和尚。
兰兰捂着眼睛催促我快跑:“小和尚,我怕,我怕……”
“别怕,小和尚一定会保护小兰兰的!”我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护住兰兰,可那疯狂的白蝙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无忧河对岸一位小朋友的存在。
无数锋锐的飞箭像萤火虫在空中如梭流窜,锋利的尚方宝剑把蝙蝠的躯体削成碎片,骑士们厮杀呐喊着,混合着蝙蝠垂死挣扎的刺耳吱叫声,让人心慌。
没有人知道白蝙蝠是怎么来的,也许是皇帝的狩猎队伍惊动了它们的巢穴,也许是一个黑暗中的敌人操纵了白蝙蝠的袭击。
谁是皇帝的敌人?
呵呵。皇帝的敌人,到处都是。
包括他自己。
幻生知道熙泰皇帝遇险了。
但是师父说过,一个和尚是与红尘无关的。
无论是什么朝代,什么皇帝,和尚永远只是和尚,光头,吃素,烦恼,直到涅槃为止。
和尚,是一个连皇帝也管不着的职业。
但是皇帝又凄厉地尖叫了一声。一只硕大如鹰的白蝙蝠从熙泰皇帝的颈边掠过,熙泰皇帝的坐骑人立而起,年幼的皇帝在黑暗的雾障中不幸落马了。
森林里暗无天日,大呼小叫,狼藉一片。
皇帝差点被白蝙蝠吸得血尽精亡的笑话后来在坊间流传不衰,甚至被外族人改编成了经典剧目。
尉迟羽纳一定后悔他模仿的鸟叫,因为一只白蝙蝠朝他的嘴巴冲了过来。他在惊慌中咬住了白蝙蝠,“扑哧”,鲜血喷了他满脸。
熙泰皇帝的随从中不乏大内高手和法师,但是当时情势危急,威力强大的法术又容易伤了自己人。所以那群白蝙蝠真是上天入地,为所欲为。
又一只白蝙蝠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熙泰皇帝上空俯咬而至……
善良的兰兰偷偷从指缝了看了一眼:“生,救,救他……”
“我来救你!”幻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叫出这一句的,他撮起嘴唇吹了个呼哨。
他稚嫩的声音飘过了流淌的河水,与此同时,一声霹雳般的啸吼在森林深处响荡起来。
“是什么怪兽?”皇帝与随从们浑身颤栗,毛骨悚然,以为发生了雪上加霜的灾难。
地动山摇中,一只皮毛鲜红如血的火狻猊飞奔而至。
“兰兰,你在这边等我!我去救他!”幼小的幻生跨上狻猊,凌空越过了无忧河。
白蝙蝠的牙齿已经咬到了熙泰皇帝的冠带,马上就要把毒液注入到他的脖子里。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幻生高高跃起,如惊鸿横空。他一脚飞跃,把白蝙蝠踢到一棵桫椤树上,白蝙蝠肝脑涂地。
“阿弥陀佛。”他犯了杀戒。
幻生从高空跌下,火狻猊朝前一扑,稳稳接住。
幻生骑在火狻猊上与白蝙蝠英勇地战成一团,但白蝙蝠漫天卷地,小和尚已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这时,天空中成片的白蝙蝠又云层般地呼啸压了下来,熙泰皇帝已是在劫难逃!
御林军自顾不暇,眼睁睁看着熙泰皇帝被一群蝙蝠凌辱。
一头九首蝙蝠偷袭而来,抓住熙泰皇帝肩带,将他掠至空中。
“快救我!救我!”熙泰皇帝惊得哇哇大哭。
随从们抬头愕然,爱莫能助。
“唰!唰唰!”关键时刻,一阵凌厉的罡风破空而至,一串刚猛的佛珠朝疯狂的白蝙蝠投掷而去。
“大师来了!”兰兰拍着手欢喜地喊。
“师父!”幻生欣喜叫道。
“倏影!”火狻猊奋然暴跳,仰天长嘶,喉咙喷出三昧真火,顺着罡风把那群冥顽不灵的白蝙蝠烧成一片灰烬。
无为大师的佛珠飘浮空中,幻作千万颗不可直视的太阳,风驰电掣地朝白蝙蝠滚滚而去。
天空中的白蝙蝠像浮云迅速地飘逸散开,大片大片的血雨和凌乱白毛从天而落。
“阿弥陀佛!”师父像一根高大的橡木屹立在森林的中央,撑起了一片浩然碧空。
“嗷嗷……”火狻猊仰头长啸,熊熊的火焰在天空燃烧起来。
无了大师念起了大无量光明咒,太阳的光芒穿越了白蝙蝠的身体,阴森诡异的白蝙蝠凄叫着扑腾挣扎,终于像一团蒙蒙的白色尘埃缓缓散尽。
“耶!小和尚,我们赢啦!”兰兰破涕为笑,对小幻生露出了一朵兰花般无暇的笑容。
净业寺。
幻生和同门师兄弟忙碌地提水给皇宫来的客人们清洗血迹。
无了大师慈祥地坐在禅房里,眼睛似闭非闭地参禅。
僧人们忙着沏茶,烧饭,煮一桌丰盛的素食。
兰兰拘谨地坐在幻生的身边,秋眸婉转地打量着新鲜的寺庙。
“小和尚,你们寺院好穷啊,一点肉都吃不起。等我告诉爹爹,叫他把学生送的束脩给你们送一点来。”兰兰自以为是地说。
幻生嘿嘿地傻笑,也不解释。
“喂,小光头,你叫什么名字呀。”熙泰皇帝脱险后,大大咧咧地摸着幻生的头问。
“我叫幻生。”
“你的那只红老虎好棒哇!”
“他不是红老虎,他是火狻猊。”
“火狻猊?”熙泰皇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这样吧,我给你这个,你把他送给我玩。”熙泰皇帝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项圈。
“不要!”幻生倔强地摇头,火狻猊温驯地伸出舌头舔他的小手。
“你!你!”玩物丧志的熙泰皇帝生气了,从小到大没人敢违拗他的命令。
“你这小秃驴也真是的!他可是当今圣上,真命天子!”尉迟羽纳口中残留着蝙蝠的血腥说。
“不要就是不要!”幻生把水桶一掷地上,转身带着倏影离开。
“火狻猊是我们的朋友!”兰兰气愤地说,“是它和我们救了你!”
“哟,哪里来的小精灵,长的好漂亮,以后长大给我当老婆喔!”小皇帝调笑道,周围一群狗仗人势的扈从哄堂大笑。
“你,你……”兰兰又气又羞,“无为大师,他们欺负人……”
“哎,欺人者自欺也。”无为大师又说懵话了。
兰兰生气地扭头,小跑着追幻生去了。
两年前,他们一起在山下玩耍的时候,发现了一头奄奄一息的母狻猊。
那是一头被噩霸冥王从冥间驱逐的上古神兽。
狻猊一生食妖,在森林里它被群魔围攻。当无了大师赶到的时候,母狻猊已经奄奄一息。但细心的幻生却发现了她怀里一息尚存的小狻猊。在无为大师的帮助下,母狻猊在临死前生下了可怜兮兮的小狻猊。
幻生把血污幼小的小狻猊带回净业寺好生饲养,一直到它长大才放它归山。兰兰还给它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倏影”。
“倏影,除了大师和兰兰,你是我世上最好的亲人。”幻生轻轻地抚摸着狻猊的头。
倏影低低地呜咽着,懂事地用鼻尖蹭了蹭幻生的小腿。
“我们不要分开。”
熙泰十年,天雷击中皇宫的琅琊阁。
圣僧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八百六十四部佛经毁于天火中。
熙国谣言四起,天将降大祸于熙国,紫薇黯淡。
净业寺方丈无了大师奉命于危亡之遇,奉谕旨前往西天梵国取经。
长安的寺庙那么多,但是熙泰皇帝偏偏委任了无了大师。
只是因为无忧河边的一命之恩吗?非也。
所有长安城内的和尚都在一场瘟疫中死光了。
民间传闻,熙泰皇帝曾经有过一个非人的兄长。
熙泰皇帝之父乃精通文韬武略的熙康皇帝。
熙康皇帝久无子嗣,幸运的是他的孝靖皇后与佳禧贵妃当时都怀有身孕。皇后与贵妃之间明争暗斗,自然希望母以子贵。
更巧合的是,皇后与贵妃同夜临盆,把大内的御医弄得手忙脚乱。
可惜凤仪天下的孝靖皇后生下了一只狸猫,而佳禧贵妃幸运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熙康皇帝大失所望之余,只好罢黜孝靖皇后,立佳禧贵妃为国母,其子正是后来继承皇位的熙泰皇帝。
孝靖皇后生下狸猫,给皇室带来巨大的恐慌。
熙康皇帝赐下鸩酒,尽管宰相柳如风与一些忠臣拼命力谏,无奈伤心悲痛中的孝靖皇后还是一饮而尽,香消玉殒。
一年后熙康皇帝驾崩,关于熙康皇帝的死因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狐狸精迷惑而死,有人说他是被冤魂不散的孝靖皇后害死的,还有的人说熙康皇帝是被他早年攻伐灭国的吐蕃王朝的余孽暗杀的。
宰相柳如风再次上书朝廷,要求鞫审皇后生下狸猫一事,并提出熙康皇帝之死有疑,须延缓丧事,调查清楚再入土为安。
佳禧皇后凤颜大怒,以柳如风无礼犯上,破坏皇家礼仪,要取柳相项上人头。
幸亏一帮忠臣以死相谏,才保全了柳如风的性命。
但柳如风从此心灰意冷,不问政事。不久主动提出辞呈,告老隐居。
襁褓中的熙泰皇帝登基,佳禧皇后顺理成章地垂帘听政,重权在握。
大熙王朝数百年来,从没有一个如此权力显赫的皇后。
佳禧皇后摄政后清除异己,贬谪忠良,引来了朝内朝外的一片腹诽与谩骂。
于是乎,在琅琊阁被毁于天火后,即有西域术士求见皇后,在一番恳谈后指出,大熙王朝亟需派遣圣僧前往西天取回佛经,重振江山!否则社稷动摇,气数微弱,大熙王朝必将分崩离析!
术士所说的气数其实就是龙魂。熙朝的每个皇帝都会带着一条龙的文身出生。有的在头顶,有的在胸膛,而熙泰皇帝的龙在背上,是一条夭矫的青龙。
如果龙魂灭了,这个文身就会消失,而朝廷的气数也就岌岌可危了。
二十年前,也就是秋狩的蝙蝠袭击发生后的年末,我随无了大师一起来到了金碧辉煌的王宫。
我见到了那个想索取火狻猊的皇帝,他倒是非常热情,拿着西域的奇珍异果拐弯抹角地打听火狻猊的近况。
他也记得那不理他的兰兰,还笑话她长大一定是天下头号泼妇。
皇帝还小。我看到了他身后流光溢彩的九华珠帘,里面坐着全天下最显赫的佳禧太后。
我听见她在摇头的时候,身上的宝珠璎珞发出叮当的声响。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控制范围中。
无了大师沉默不语,他恭敬地从太监手里接过了皇后的懿旨。
“无了,哀家命你前往西天取经,得经归来后,我将普建天下浮屠八百六十四座,赐你为大熙国无上至尊国师……”
“皇后,请恕老衲年老体衰,不堪大任……”师父合十念了句佛号。
刹那间内殿里变的鸦雀无声,熙康皇帝死后就没有一个人敢违抗佳禧太后的命令,就是熙泰皇帝也只是她手心里的一粒棋子。
我感觉一股阴风从珠帘内凛冽地吹了过来,咄咄逼人。
师父发白的胡须在风中轻轻地飘拂着,却依然神态安详。
气。
杀气。
阴冷如冥河般砭骨的恣意杀气。
师父缓缓地捻着佛珠,宫殿内的厅堂上挂着海外进贡的夜明珠。佛珠在夜明珠的柔和照耀下渐渐变得光明,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从师父的手中蔓延了出来,像一阵和煦的春风把那阵阴风渐渐压抑了下去。
那是一场肉眼看不见的较量。
那阵春风终于占了上风,径直吹过殿堂,撩起了太后的珠帘。
珠佩叮当声中,太后惊愕道:“无了,你果然是一代高僧!”
师父沉重地叹了口气。
“不过,你别忘了在瘟疫中死去的那些僧人!”佳禧太后冷冰冰地问,“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了,不去了……”师父喃喃地说,“西天太远了,我走不动了。”
“师父,西天不是太远。是你不想走,如果你想走的话,西天就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心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那只是一种心灵上的禅悟吧。
我话音甫落,太后迫不及待地撩起了珠帘。
我抬头,见到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很漂亮,但她的漂亮却与寺庙里的观音菩萨截然相反。
她很年轻,但我不知道是她抛弃了时光,还是时光抛弃了她。
我找不到她外表的丝毫缺陷,但是我的心中却产生了无名的失落。
而她,她的眼里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冰刃。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我以前认识这个阴毒的女人。
师父讶然的眼睛望着我,良久,低沉地说:“幻生,你悟了。”
“来人!”太后一声令下,一队御林军冲进了门口,只等着太后的命令便涌上内殿,擒拿我们。
师父淡然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士兵,手中的佛珠不停地转动着,循环着,不缓不慢。
“啪。”他停住了佛珠,他终于屈服了。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太后逼问,“告诉你,御林军已经包围了净业寺。你如若再狂妄抗旨,我便把天下浮屠烧为一片废墟!”
“我不去。”师父铮铮道。
太后瞪大了眼睛,懦弱无能的熙泰皇帝吓得目瞪口呆。
所有的士兵都操戈在手,剑拔弩张,准备让我们有去无回。
“我不去,可是他可以去。”师父沉重地叹息,苍老的手指在我的额头间一点。
我,开窍了。
临走前那个月圆的离别之夜,缥缈的月华像清霜一样洗涤着我的忧伤。
师父告诫我:“幻生,你走,走的越远越好,走到你回不来为止。”
无了大师让我去西天,可是他却不要我回来。
我不明白。
那是一个沾满了晨露的熹微的清晨。我拜别了养育我成长的师父,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去障山,离开了念经诵佛的净业寺。
倏影依依不舍地舔着我的手。我抚摸着它火红如丹的鬃毛:“倏影,我们要一起长大。无论身在何方,心都在一起。”
我沿着崎岖的石阶三步一回头地下山,火狻猊依恋地跟着我跑。
我赶了好几次才让它不跟。它垂头丧气地匍匐在石阶旁,发出了委屈的呜咽。
“帮我好好照顾师父。”我朝它做鬼脸。
它伸出前爪与我挥别。
我下了山,渡过了潺潺的无忧河,河水冰凉,火红的枫叶在空中委婉坠落,像一只只惆怅无依的迷蝶。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皇帝的送行官在河的对岸等我,身旁是一列饯行的官吏,表情复杂。送行官递了一块青绿色的翡翠玉佩给我。
“这是熙泰皇帝给圣僧的礼物,他已经册封你为御弟了。”
我抚摸着那块晶莹的翡翠,玉上有虬劲份量的两个篆书。
“济国。”
我必须取回佛经来拯救这个危如累卵的国家。
可是无了大师却叫我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明白。
柳兰兰在对岸忧伤地望着我,她眼里的渺渺秋水吞没了我少年的坚强。
那一刻,我的心与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冰凉寂寞。
“你过来。”兰兰对我招手。
像无数次蹚水一样,我湿漉漉地跋涉过河。
周围的送行官等人奇怪地盯着我和柳兰兰。
“什么事?”我问,不敢看她的眼睛。
“背我过河。”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默默地俯下身去,她像一只松鼠灵巧地跳上一棵树般跳到我身上。
“我会回来的。”我小声说。
我的话像雨后的一阵风,我感觉她的眼泪像树梢上的雨水抖落了下来。我的背脊从此烙上一个女孩的等待。
那条不足一丈的小河忽然变得那么遥远而漫长,我们像是跋涉在虚无缥缈的银河里,周围的情景事物全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只有你,只有我,沉浸在无边弥漫的忧伤之中。
我背着她,背着她的眼泪,背着她的守候,背着我们的友谊和对未来的迷惘。
水花四溅,如星辰撞击,仿佛过了一个千年的轮回,我才背她来到了河的那边。
温暖的太阳穿透葳蕤的树叶照在斑驳的树林里,我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微妙莫测、没有文字可说的觉悟。
我蓦然抬头,只见净业寺的檐角飞起了团团锦绣的火焰。像是东边的朝霞落在了寺庙的屋瓦上。
我听到了倏影凄惨悲凉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它在召唤我回去。
净业寺毁了。
大火吞没了一切。
我终于明白,无了大师断绝了我的归来梦。
兰兰不解地看着我,我忍痛蒙上她的眼睛:“我真的要走了。”
“但是为了我,你一定要回来。”她趴在我的耳边柔声说,“幻生,谢谢你。”
“兰兰,没有我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
“我再也不要来无忧河边玩了。”她啜泣着说。
对岸的送行官已经在焦急地催促我们了,有人小声地嘀咕:“这小和尚真的太小了……”
“西天那么远,哎……”
我湿漉漉的双脚踏上了彼岸的泥土,失去了身后的幸福。
我已经没有退路,西天是我苍凉的归宿。
一阵冷风吹来,花瓣纷飞,周围的人都迷乱了眼。
兰兰忽然轻轻地低头,在我的唇边一吻。
我浑身热流汹涌,满脸通红,像一个太阳在身体里暖烘烘的。
“幻生,等你回来,我会再亲你一下。”她给我许下了一个漫长而美好的诺言。
兰兰飞快地跳下我的背,双手捂住了脸,辫子像秋千一样晃动着,碎步消失在茂密的树林深处。
风还在吹,卷起一地的落叶与落寞。
幻生站在阳关城高高的堞墙边,城外是星棋罗布的匈奴帐篷。
战争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岌岌可危的阳关城。
空旷的大漠在星光下像一片苍茫的海洋。
他的身后是无数双虔诚的眼睛。
他是他们的国师,是皇帝的御弟,是他们信仰的力量源泉。
进城的时候,幻生听到路边的酒肆里传来一曲忧伤的歌谣。“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二十年以前,他来过阳关城。出了阳关城,这天地就非大熙王朝力所能辖了。
当时的小和尚才十岁,他捧起一抔黄土,和在醴泉里喝了下去。
从此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取经的旅途。
第一缕淡薄的阳光照亮了阳关城的牌匾。
匈奴人开始攻城了。
强健的匈奴人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汹涌而来。
尉迟羽纳打开了城门,无数忠诚的熙朝士兵像猛烈的旋风一样冲进了疆场。
匈奴人绚丽的五色旗帜迎风飘扬,那是匈奴人的五行阵法。
幻生国师站在陡峭的城堞边,怜悯地看着天下的苍生为了江山互相残杀。
刀光剑影模糊了他的视线,鲜血像樱花一样飞溅飘落,匈奴人的战马从熙朝士兵的躯体上践踏过去。
匈奴人的弓箭像蝗虫一样疯狂地射向守城的士兵。一个被熙兵从马上扯下来的匈奴人像鬣狗一样咬住了熙兵的耳朵。另外一个匈奴人的铁锤把一个熙兵的头凿了两个大洞,脑浆满地。
尉迟将军开始鸣金收兵了。
战败的士兵且战且退,侥幸地回到了城内。追击的匈奴人被城墙上的熙兵用弓矢和石块阻滞不前。
“攻城!”匈奴人吹响了大举进攻的号角。
幻生极目眺望,在一里外竖立着一面高高的旗杆,血红的旗帜上绣着一轮弧度优雅的弦月。
旗帜的旁边是一顶豪华的绣金帷帐,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黄灿灿的光芒。那就是匈奴人的兵部指挥所了。
匈奴人使用了攻城槌。
攻城槌是匈奴人从天山上砍伐的千年乔木,在寒冰潭中浸渍了百年之久,槌头有黑玄铁包裹成的撞角,锋锐无比。
智慧的匈奴人更在攻城槌的外部盖了一所简易而精致的铁龟房,一来可以抵挡敌人的攻击,二来在房子里悬挂了几根栋梁,而攻城槌绑在栋梁上,躲在铁龟房里的士兵们像撞击寺庙的古钟一样可以增加摆动幅度,从而提高攻击的力道!
十八名强壮的匈奴步兵在弓箭手和重装骑兵的掩护下推着攻城槌雄赳赳地攻城了!
攻城槌在绑绳的惯性下以恰到好处的弧度朝阳关城的城墙攻去。
“轰隆隆!”“轰隆隆!”不久后,一块城墙在撞角的攻击下已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匈奴步兵继续攻城,阳关城的墙体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国师!怎么办!”尉迟将军急了。
一整排的攻城槌又尘烟滚滚地推了过来,城墙在猛烈的撞击下出现了更大的缝隙。
砉然一声,一块几十斤的垒石从城墙里被撞角顶了出来。
“国师!快想办法!否则城要倒了!”尉迟将军大汗涔涔,好不容易升成为一城之主,他可不想回到京都被皇后因兵败赐死。
幻生望着坚不可摧的攻城槌,这铁龟房的确是攻城的利器,但最坚固的地方却恰恰是本身的弱点。
“尉迟将军,你下令让士兵推一百车粮草来。还有传令你的翱天鹫部队准备作战!”
“粮草?”尉迟羽纳不解地问,“现在是守城,又用不到马匹。”
“按我的吩咐传令下去吧。”
“是!”尉迟将军迅速调遣兵马,不一会儿上百辆沉甸甸的辎重车装着黄灿灿的粮草来到了城头。
身后黑压压的几百人是身有双翼的翱天鹫将士。这是一群天山土著与瑶池神鹫繁衍孕育的羽人,他们天生长有双翼,不懂人言,只有擅长禽语的尉迟将军才能与他们沟通。
“把粮草推下去!”幻生下令说,“朝匈奴人的攻城槌扔下去!”
“什么?”尉迟将军莫名其妙,“国师!这都是我几个月辛苦囤积的粮草,现在城池被围,我们的粮草已经匮乏,怎么能白白给敌人呢!”
“推下去!”幻生不容置喙地说“再拿三百火炬来!”
尉迟将军郁闷地照办。
这场攻城战打了一天一夜,此刻夜色四合,可是城堡下依然传来攻城槌轰然的撞击声。城池有些已经出现了致命的缺口,只是英勇的熙朝战士不断地投掷石块,发射弓箭,短期内匈奴人也是无可奈何。
漫天的粮草纷纷扬扬地推了下去,黑色的铁龟房顿时变成了一栋栋茅庐。铁龟房里的匈奴步兵全然没有注意到防御的外罩已经多了一层外壳。
“翱天鹫听令!”幻生通过尉迟将军传话,“每人领一条火炬,随时待命!”
幻生抬头瞭望星辰满天的星空,攻城槌依然不懈地撞击着城墙,有一片城墙已经坍塌了。等到明日太阳升起,那里将是匈奴人踏破阳关城的缺口!
星光靡丽,所有熙朝的将士却感到了死亡的气息。
幻生在墙头点燃了一根硕大的檀香。他坐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一个等待心爱女子赴约的情郎。
铜壶上的滴漏在慢慢地溢出死亡的呼吸。
时间一滴一滴地落在命运的琴弦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颤号。
突然间,天色大晦,星辰都隐藏在云层之后。
幻生龙跃而起,大吼道:“时辰已到!”
“翱天鹫听令,火焰匈奴!”幻生扬臂,手指城下!
一缕风袭来,吹得檀香往西而去。
“国师借得东风了!”尉迟将军终于明白了。
匈奴人在阳关城以西,风从东往西来,火攻恰好借势,匈奴人棋差一着!
黑压压的翱天鹫张开双翼从城头勇猛地俯冲而下,手中的火炬纷纷点燃了铁龟房,干枯的粮草飞快地燃烧起来。
铁龟房虽然不畏刀剑,但是大火却把铁龟房烧得灼热,攻城士兵肌肤起泡,更可怕的是粮草的浓烟把躲藏在铁龟房里的士兵熏得摸不着北,许多士兵窒息而死。
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一阵激扬慷慨的琵琶声忽然远远飘来。
铮铮骨气的琵琶旋律引发了熙朝将士们的昂扬斗志,他们浴血奋战,众志成城!
城墙外的枫叶忧伤而婉转地飘落,淋漓的鲜血在空中盛开成朵朵雪梅,闭不上眼的头颅无奈地叹息着落地。
“东风破!”幻生精神陡然为之一振。
“琵琶铮箭破东风,战士浴疆染红枫。谁知龙城千里外,娇妻慈母等书封。”
大火一路向西,不一会儿就蔓延到了匈奴人的帐篷。
匈奴人扎营的大片草原更是燎起了熊熊大火,正在休息的士兵们有的被活活烧死在了帐篷里,有的浑身着火,狼狈不堪。
“夜袭!”幻生传令开城,憋了一整天的熙朝士兵在激昂的战鼓声里冲出了阳关城。
如水的月光把城池四周照得如同白昼,骑兵们挥舞着长刀把攻城槌缚着撞角的头端砍了下来,光秃秃的槌头就无法攻进坚硬的石头了,而铁龟房里的士兵不是早被熏死,就是一钻出来就被熙兵一刀砍为两截。
熙兵兴高采烈地把攻城槌当成战利品推进了城里。
幻生骑着火红的倏影从天而降,倏影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三昧真火源源不绝地喷发而出,大火朝匈奴人的营地飞腾而去。
翱天鹫投掷完火炬后,盘旋在空中弯弓搭箭,射得敌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
匈奴人败了!
他们仓皇地拔营而起,连退十里。
城困解了!
已是丑时。
幻生疲倦地躺在军营里。
作为一个佛教徒,他不忍看到生灵涂炭。
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他抚摸着自己一头乌黑如云的长发。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琵琶,埋伏在他心口十年的伤痛旋律再一次悠扬响起。他永远忘不掉十年前的那场大漠杀戮。
熙兵们正在忙碌地修补着城池,匈奴人的下一波进攻也许会很快到来。
尉迟将军和翱天鹫正在营地中喝酒作乐,欢快庆功。
幻生望着明亮的弯月,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阴影。
他走出了军营,沿着弯曲的渭河,来到阳关城东的青香苑。
跫虫清鸣,夜风送爽,幻生望着水中的那一轮月。
到底是天上的月亮映照水中,还是水中的月亮映照天空?
镜花水月,阴晴圆缺。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听到了仿佛回声似的一声琵琶。
是她!
那个神秘的琵琶女!
是她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在青香苑的流连亭边,在依依的杨柳边,他邂逅了一个蓝澈婉约的女子。
她身材婀娜,一袭蓝衣如一片坠落凡间的天幕。
微风吹拂着她飞扬的裙脚,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戴的环佩发出清泠的声响。她怀里抱着一把白玉琵琶,润泽如月华,与她融为完美的一体。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她的葱指梦幻地在琵琶身上飞快地挑拨着,天花乱坠的音符像涟漪一样在空中优美地飘拂着,让人如痴如醉。
但那旋律却忧伤得像一江流不尽的春水,压抑的弦声仿佛诉说着香阁的少妇对远方从戎的丈夫的思念,又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在悲叹自己命途多舛的一生。
她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低头信手续续地弹着,说尽心中无限的落寞与哀愁。
轻、拢、慢、捻、抹、挑,指法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大弦嘈嘈如一阵夏日里的急雨落在梧桐芭蕉上,小弦切切如洞房之夜的夫妇在呢喃私语。
错杂的音韵在琴弦上像晶莹剔透的大珠小珠落在澄澈透明的玉盘上,像黄莺在蔷薇花上婉转地歌唱,像幽咽的泉水流过霜冻的冰层。
冷涩的弦声忽然凝绝,忽然又转了弯飞湍直下三千尺。莫名的幽愁悄暗生出绵绵的长恨,倏忽顿止。
此时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