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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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野火烧心

11、

唐维桢本可以侧身躲过那一巴掌,可他偏偏钉在原地,硬生生挨了这一记耳光。

那瘦削汉子动作如电,抽完便缩回阴影里;倒是铁塔般的粗豪汉子跨前半步,冷眼堵住了他的退路。

半边脸颊火辣辣烧灼,热血直冲脑门——若搁在往常,管他什么舵主香主,早扑上去撕个死活。可此刻,唐维桢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掐进掌心:唐云轩这是想唱什么戏?

自己这条命,已是唐家翻盘的最后一枚筹码。

“放开他。“唐云轩慢悠悠摩挲着茶盏,指尖在釉面青瓷上刮出细响,“小九,去把丁庆叫来——本人今天损失的,可得好好算算,可惜了这壶银针啊……“

“不必劳烦丁掌柜。“唐维桢突然膝下一软,重重跪在青砖地上,溅起一圈尘土,“我赔!“

唐云轩捻茶的动作猛地顿住,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他眯眼打量这个跪伏的少年,像打量一块带血的璞玉,“男儿膝比金贵,你倒跪得爽快。说罢,拿什么赔?“

唐维桢抬头时,眼底已凝起霜:“家父唐志业的名号,抵不抵得上一盏茶?“

少年虽跪着,依旧挺直脊梁,声音脆如断竹,“鼎晟茶楼原是唐家产业,如今虽由舅父打理,但三年后端午一过,契书便归我名下。若唐大先生信得过番禺唐家'一言九鼎'的祖训...“

话音未落,他忽然补上一句,声音稚嫩,却字字淬锋芒,“若信不过...今日这跪,权当喂了狗。“

茶楼内霎时死寂,唯有唐云轩的茶盏磕在桌面的脆响。脸色数变,忽地大笑,袖口扫过茶案,溅湿的君山银针在绸缎上洇开墨绿:“好个少年狼!番禺唐志业的种,果然带股腥气。可惜...“

唐云轩倏然收笑,指尖点在少年喉结处,“狼崽子得先学会低头,才能活到吃肉那天。“

唐维桢喉头滚了滚,却半步不退。他分明听见唐云轩身后马仔的刀鞘微响,分明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衣襟,可眼底始终只映着唐云轩那双浸毒的眼。

这场赌局,他押上的是整个唐家的残骸——以及自己十四岁的命。

唐云轩忽地长叹一声,眼底掠过晦暗,“起来吧,站着说。”

缓步踱至窗边,唐云轩望着江面粼粼波光,“你周岁那日,我还抱过你哩。你爹啊,是条有肝胆的汉子——当年粤商自治会那些蠢货,以为洋枪就能硬扛官府,折了多少人?唯独他肯低头,保住了唐家根基。可惜天不佑善人,竟叫盗匪断了性命……”

话锋忽转,唐云轩眸中冷芒一闪,“若当年他入了洪门,那还有这种腌臜事?也是命中注定……”

唐维桢喉头一哽,膝骨再度触地,额抵掌心颤声道,“家父生前,常言洪门忠义,唐大先生更是侠肝义胆。小子如今愿效犬马之劳,恳请唐大先生教我饮血……”

“呵呵,你这点心思,我知道了,容后再说吧,老九,走。”

唐云轩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随意回应一句,便起身走向门口,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唐维桢一眼。干瘦汉子阴阴一笑,跟着出了门。而那落在后边的老九则深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唐维桢,赶紧从墙壁上取下唐云轩的西装外套,紧跟其后走了出去。

深深盯了一眼凌风阁门口站着的丁庆与南淳,唐云轩笑意温和,拱拱手转身便走。

丁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指颤抖着摸向唐维桢脸颊,“这、这怎下这般狠手!少爷,疼不疼?我这就去寻张自力老大说话……”

话未说完,却见唐维桢半边脸已肿如发面馒头,眼眶通红却紧咬下唇,喉头滚动的倔强让他心头更疼。

“莫慌。”南淳花容失色,指尖刚触到唐维桢手腕便被猛地攥住。

少年强扯出个苦笑,掌心却因忍痛抠出月牙形的指甲印,“是我莽撞了,唐大先生行事自有章法。”

可唐维桢喉间却似有暗火翻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唐云轩笑意温和拱手的模样,与父兄惨死时官差“秉公处理”的笑脸何其相似。

“就怪我啊,就怪我……”丁庆满脸通红,“让少爷受委屈了,今日二楼本来是张军海的,扑街仔,食碗面反碗底,等他回来,就开了他……”

压制住心头躁郁,唐维桢依旧是冲着丁庆微笑,“掌柜的,不能怪张哥,今日里的事,是我自己惹的,你放心,唐大先生不会有其他处罚了的。”

丁庆双目通红如血,唾沫星子溅在檀木桌上,“怕他个鸟!唐家虽遭了变故,可道上谁敢不敬半分?那老狐狸定是嫌你碍了他什么腌臜事……”忽地瞪大眼,恍然大悟——自家少爷怕是撞破了唐云轩的暗棋!那新来的小伙计……原是对方早有布局!心头“咯噔”如坠冰窟。

看来自家少爷是挡了唐云轩的道了。

南淳捧来热毛巾,却被唐维桢避开,“不必费心,收拾了二楼便好。”

他弯腰拾起碎瓷片时,指缝渗出的血丝与瓷屑混作一团,红白交错如凝血的霜。丁庆喉头突然哽住,忽觉这十四岁的少爷背影比常日里佝偻许多,仿佛肩扛着千斤重的棺椁,每一步都拖着看不见的锁链。

待南淳唤出二楼躲事的女招待,丁庆硬拽着唐维桢往诊所去。少年垂着头,心里头却是翻江倒海。

到这鼎晟茶楼本就是唐维桢那稚嫩谋划的第一步。

唐家产业横跨南北,客栈货站十几处,偏这禺山路茶楼最是鱼龙混杂——永汉路一街之隔,江湖豪杰如过江之鲫往来其间。若真如如话本所言,草莽中多侠肝义胆,他日若能攀上几条硬关系,未必撬不开那遮天蔽日的真相。

父兄与小妈惨死的真相如毒刺日日扎在心头:劫匪只掠明面金银,珍物分毫未动;以父兄武功纵遭突袭也该有反击动静,护院武师怎会毫无察觉?那日被处极刑的劫匪不过草莽之流,又如何能悄无声息地从暗道进到唐宅?

十四岁的少年,猜疑如野火在心头烧,却无人可问,无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