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谪仙醉月?永王幕下风云乱,浔阳狱中铁锁寒
**卷首语:**天宝十五载,潼关破,长安陷,明皇幸蜀,山河板荡。昔年醉舞长安的谪仙,此刻隐于庐山五老峰云海深处。乱世的烽烟如巨兽的吐息,终将灼烫的野心与冰冷的铁索,缠上了这具曾欲“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诗魂。这一卷,是乱世漩涡中诗人命运的陡转,是政治棋盘上一枚纯粹诗心的悲怆落子,更是铁窗寒月下,那不曾被彻底磨灭的、属于李白的骄傲光芒。
第一节、云屏九叠藏谪仙,丹灶烟霞避乱烽
五老峰前青霭深,谪仙采药入云林。
欲烧金鼎成羽客,却看烽烟暗紫宸。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节选)
五老峰,如五位垂首凝思的太古仙尊,终年吞吐着庐山的云雾。云气时而如雪浪排空,时而如素练垂天,将峰峦半掩于虚无缥缈之境。在这片隔绝尘嚣的云屏深处,李白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发髻随意挽起,插一根枯松枝,正于一处向阳的苍岩上盘膝而坐。他面前,一只古朴的陶制小药炉,炉底炭火微红,炉口逸出的青烟袅娜升腾,混入山间浩渺的岚气之中,渐渐分不清是丹烟还是云霭。
他手中捧着一卷葛洪的《抱朴子》,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穿透了书卷,穿透了缭绕的烟霭,投向西北那不可见的远方。潼关失守,长安沦陷,天子仓皇西狩的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寒鸦,早已飞越千山万水,扑棱棱地撞进了这方世外桃源。那繁华鼎沸的长安市井,那霓裳羽衣的兴庆宫阙,那“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绝代风华……皆在胡骑的铁蹄下化为齑粉与血泪。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悲凉与愤怒,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比五老峰还要沉重。
“噫吁嚱!”他长叹一声,声震林樾,惊起几只栖息岩穴的寒鸦,“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昔日《蜀道难》中那惊心动魄的意象,此刻竟成了眼前山河破碎的残酷预言!他猛地起身,将书卷掷于石上,大步走向岩崖边缘。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幽谷,云雾在谷底翻涌如沸。劲烈的山风撕扯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这具凡躯也一同卷走。
“胡尘轻拂建章台,圣主西巡蜀道来。”他对着虚空,对着那看不见的烽火狼烟,一字一句地迸出心中的愤懑与焦灼,“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四》)。诗句如带血的箭矢,射向无言的苍穹。隐居炼丹,求仙访道,原是为了避开那污浊的庙堂,寻求精神的超脱。可当整个国家都在流血,整个民族都在呻吟,这炉中的丹药,又如何能慰藉一个诗人滚烫的赤子之心?那“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幻梦,在现实的铁蹄面前,脆弱得如同谷底升腾又旋即消散的雾气。
他颓然跌坐回岩石,手指深深插入蓬乱的花白发间。丹炉的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双曾令高力士脱靴、令贵妃研墨的明亮眼眸,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痛苦。青烟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带来片刻的安宁。乱世的罡风,已无情地吹散了五老峰上的云霞,也吹乱了他那颗本欲归隐的诗心。
第二节、玄鹤衔书降紫烟,丹心误识龙鳞影
玄鹤衔书下紫烟,丹墀忽降九重天。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赠韦秘书子春》(节选)
山中岁月,因这国破家亡的阴霾而显得格外漫长且沉重。李白或在溪畔濯足,看流水带走几片红叶;或攀上险峰,于古松下抚琴,琴音激越处,似有金戈铁马之声。更多时候,他独坐草庐,对着壁上悬挂的一柄蒙尘长剑出神。剑名“龙泉”,曾伴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也曾在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梦中铮鸣。而今,剑鞘黯淡,一如他胸中那几乎被世情浇灭的火焰。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将五老峰的轮廓镀上一层悲壮的金边。李白正于溪边清洗几株刚采的草药,忽闻山道之上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敲碎了山林的寂静。蹄铁叩击石阶,发出清脆而带着金石之气的回响,迥异于樵夫猎户的步履。他心头猛地一跳,直起身,循声望去。
只见一支约莫十数人的队伍,正沿着陡峭的山径蜿蜒而上。为首者身着绯色官袍,虽经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但衣饰质地精良,气度不凡。其身后随从皆体格健壮,腰佩横刀,行动间步伐统一,显是训练有素的军士。队伍中央,一名掌旗官高举一面赤底玄纹的旌旗,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永”字!那旗帜在血色夕阳与凛冽山风中猎猎招展,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永王?”李白瞳孔微缩,心中波澜骤起。永王李璘,当今天子第十六子,盛王李琦之弟。值此天下大乱、两京沦陷、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是为肃宗)而玄宗退居太上皇的特殊时刻,这位坐镇江陵、手握重兵的亲王,其动向早已是各方瞩目的焦点。如今,他的使者竟出现在这庐山深处,寻到自己门上!
使者一行来到李白简陋的草庐前。为首的绯袍官员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对着倚门而立的李白,竟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朗声道:“永王殿下麾下,宣慰大使韦子春,奉殿下钧旨,特来拜谒青莲居士李翰林!”
韦子春?李白对此人略有耳闻,亦是文名颇著之士。他连忙还礼:“山野鄙人李白,何劳韦大使亲临寒舍?请入内奉茶。”草庐狭小,韦子春只带了两名亲随入内。泥炉烹起粗茶,水汽氤氲。
韦子春并不兜圈子,目光炯炯直视李白,开门见山:“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殿下于江陵,心慕久矣!今逆胡窃据神器,两京蒙尘,主上播迁。此诚志士仁人肝脑涂地、戮力王室之时也!永王殿下,上皇爱子,英明神武,受命于危难之际,总制山南、江南、岭南、黔中四道节度,肩负‘靖难勤王、收复中原’之重任,此乃太上皇陛下亲颁之诰命!”
他稍作停顿,观察李白神色,见其凝神倾听,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以玉轴装裱的文书,双手奉上,语气愈发恳切激昂:“殿下深知先生乃经天纬地之才,怀澄清宇内之志。昔在长安,先生‘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之宏愿,天下共知!惜乎明珠暗投,奸佞蔽日,致使先生放还江湖,抱憾至今。今四海鼎沸,社稷倾危,正是英雄用命之秋!殿下虚位以待,渴盼先生如大旱之望云霓。特命下官持上皇制书副本与殿下亲笔聘书,拜请先生出山,入幕赞画,共襄‘扫清胡虏、再造大唐’之伟业!殿下言:‘若得太白,如汉得子房!’”
“如汉得子房!”这四字如同惊雷,在李白耳边炸响。他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缎文书,手指竟微微颤抖。展开那“上皇制书”副本,其上果然有玄宗退位前所用的“皇帝宝”印鉴(虽可能是永王伪造或利用空白敕书,但此刻在李白眼中极具权威),任命永王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兼江陵大都督”,赋予其极大的权力。永王的亲笔信更是言辞恳切,推崇备至,将他比作姜尚、张良,许以“总制文诰,参赞戎机”的重任。
刹那间,一股久违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李白的头顶,直贯四肢百骸!长安赐金放还的屈辱,漂泊江湖的落寞,报国无门的苦闷……所有积压的块垒,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前不再是庐山简陋的草庐,而是旌旗招展的帅帐,是剑戟森严的军阵,是他李白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舞台!“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的豪情,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烈喷发!
他仿佛看到自己身着紫袍玉带,立于永王身侧,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看到自己起草的檄文传檄天下,激起万千忠义之士;看到自己辅佐永王,挥师北上,直捣幽燕,收复两京,迎回圣驾!功成之日,他李白将不再是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生,而是“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社稷重臣!是真正的“帝师”!
巨大的激动与使命感让他的脸颊泛起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忽略了使者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忽略了韦子春话语中刻意强调“上皇诰命”而对新即位的肃宗只字不提的微妙,更忽略了在权力更迭的敏感时刻,一位手握重兵的亲王如此高调招揽名士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他只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召唤——来自一个似乎可以让他施展毕生抱负的舞台,来自一个“再造大唐”的宏大叙事,来自一个将他奉为“子房”的“明主”!
“殿下……竟如此知遇!”李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霍然起身,对着江陵方向,深深一揖,“白,一介布衣,蒙殿下不以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茅庐之恩未及,而鹤书远降!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况白乎?敢不竭驽钝,效犬马之劳!”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壁上蒙尘的龙泉剑,“请回复殿下,李白,愿效前驱!待我稍整行装,即刻随尊使下山,赴江陵,谒殿下!”
龙泉剑在鞘中,似乎也感受到主人激荡的心绪,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渴望的嗡鸣。丹炉的火光早已熄灭,冰冷的灰烬中,一缕残存的青烟挣扎着飘散,如同一个悄然破碎的归隐旧梦。五老峰的云雾依旧,却再也无法包裹住一颗已被乱世烽火和功名热望点燃的诗心。谪仙,终究还是选择了入世,投身于那不可测的惊涛骇浪之中。
第三节、锦帆蔽日下浔阳,幕府初开剑气扬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李白随韦子春一行,快马加鞭,顺江而下,不日便抵达了江陵。永王李璘的王府(实为行军元帅府)气象果然不同凡响。辕门高耸,旌旗如林,甲胄鲜明的卫士执戟肃立,刀枪在秋阳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战马和一种紧张而亢奋的气息,与庐山五老峰的清冷幽寂判若霄壤。
甫一入城,永王便迫不及待地以极高规格召见了李白。王府正殿,虽非长安宫阙的富丽堂皇,却也布置得威严肃穆。李璘身着亲王常服,端坐于上,年约四十许,身材高大,面皮白净,眉宇间带着皇室贵胄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刚愎。他见到李白步入,竟离座降阶相迎,执手大笑:“太白先生!孤盼先生,如久旱之盼甘霖!今日得见,江陵为之生辉矣!”态度之热切,礼遇之隆厚,远超李白在长安翰林院时所得。
盛宴当即摆开。席间,李璘高谈阔论,痛斥安史逆贼祸国殃民,慷慨陈词要“奉上皇之命,整军经武,先定江南,再图北进,廓清寰宇,迎还二圣!”他麾下主要将领如季广琛、浑惟明、高仙琦等亦在座,纷纷附和,言谈间对永王的“雄才大略”充满信心。李白身处其中,被这“同仇敌忾”、“锐意进取”的气氛所感染,又饮了不少酒,胸中块垒化作万丈豪情,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运筹帷幄的军师。
“殿下!”李白擎杯离席,朗声道,“白草野之人,蒙殿下厚恩,敢不披肝沥胆!今观殿下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旌旗所指,必令逆胡丧胆!白虽不才,愿效铅刀一割之用!请以此诗,为殿下壮行色!”言罢,他略一沉吟,清越激昂的诗句便如江河奔涌,响彻殿宇: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天子遥分龙虎旗”巧妙地将永王的军事行动置于玄宗的授权之下(至少表面如此),“但用东山谢安石”更是自比东晋挽狂澜于既倒的谢安,暗示自己将辅佐永王,谈笑间平定叛乱。这无疑是对永王野心最露骨也最富诗意的背书与鼓舞!
“好!好一个‘为君谈笑静胡沙’!太白真乃天赐孤之谢安也!”李璘拍案叫绝,喜形于色,亲自为李白斟满金杯,“得先生此诗,胜得十万雄兵!”他当场宣布,授李白为“江淮兵马都督府从事”,实则是幕府中最重要的文胆,专司“掌书记”,起草军中文告、檄文,并参与机密筹划。
李白正式入幕。永王为了营造“众望所归”的声势,又命他广为招揽名士。李白不负所托,以其盛名,很快便有如萧颖士、孔巢父等一时俊彦相继被“征辟”入幕(虽其中不乏观望或被迫者)。一时间,永王幕府文星璀璨,似乎真有了几分“中兴气象”。
李白更是文思泉涌,激情澎湃,接连写下了十一首气势磅礴的《永王东巡歌》,为永王东下造势。诗中充满对永王功业的期许和对胜利的憧憬:
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寻阳。
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其三)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故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其四)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其十)
这些诗篇,将永王描绘成奉天承运、吊民伐罪的贤王,将他的军事行动美化为秋毫无犯、万众归心的王师东巡,甚至暗示其以金陵(南京)为“小山”(即分封或行在之意)的意图。它们如同最华丽的战鼓,在长江沿岸隆隆作响,极大地鼓舞了永王军的士气,也迷惑了许多不明真相的士民。李白沉浸在“总制文诰,参赞戎机”的兴奋与“谢安石”的自我期许中,挥毫泼墨,仿佛笔下的锦绣文章,真能化为扫荡胡尘的百万雄兵。
然而,在这表面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危机已如潜伏的毒蛇,悄然吐信。他并未真正深入军旅,了解永王麾下将领们各怀的心思(季广琛等后来叛离);他沉浸在自己用诗歌构建的宏大叙事里,选择性忽略了永王在未经肃宗朝廷明确授权下,擅自引兵东下、占据富庶江淮、甚至隐隐有割据江南意图所带来的巨大政治风险;他更未察觉,自己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谈笑静胡沙”的期许,与永王集团内部争权夺利、军纪渐弛的现实之间,存在着怎样可怕的鸿沟。他像一位在悬崖边醉舞的诗人,只看到眼前翻涌的云海壮丽,却不知脚下已是万丈深渊。那柄在庐山草庐中渴望出鞘的龙泉剑,此刻在永王的帅帐中铮鸣作响,却不知它指向的,究竟是逆胡的咽喉,还是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四节、裂帛惊雷谏东征,孤臣血溅逆鳞怒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节选)
永王大军以“巡阅江淮、备御胡寇”为名,顺流东下,声势浩大。旌旗蔽空,舳舻千里,战鼓之声日夜不息,震动大江两岸。船队行至九江(浔阳)时,永王踌躇满志,决定在此稍作停留,一则检阅水师,二则进一步招兵买马,巩固对江南财赋重镇的控制,其剑指金陵、欲图割据江南的野心,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肃宗朝廷在灵武站稳脚跟后,对这位拥兵自重、不听号令的弟弟,早已视作心腹大患。肃宗连下数道敕令,命永王“归觐于蜀”(即回成都觐见太上皇玄宗),实则欲削其兵权。永王对此置之不理,反而加快了东进的步伐。肃宗震怒,任命老将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来瑱为淮西节度使,会同江东节度使韦陟,组成“三节度使”的包围网,公开宣布永王为叛逆,勒令其部众解散归顺,否则将予以讨伐!
肃宗朝廷的讨伐诏书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永王幕府中虚假的“中兴”幻象。消息传到九江帅船之上,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凝重。将领们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忧虑和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那些被李白诗篇鼓舞而来的士子,此刻也面如土色,开始寻找退路。原本高昂的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萎靡下去。
李白身处风暴中心,如遭重击!他捧着那份措辞严厉、宣布永王为叛逆的朝廷诏书副本,双手剧烈颤抖,纸张几乎要被他攥碎。诏书中历数永王“不赴行在”、“擅引舟师东下”、“潜图异志”等罪状,字字如刀,剜在他的心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燃烧多日的功业之火。
“叛逆?不赴行在?潜图异志?”李白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望向高坐帅位、面色铁青却兀自强作镇定的永王李璘,又环顾四周那些眼神闪烁、心怀鬼胎的将领幕僚,一股巨大的、被欺骗和利用的屈辱感,夹杂着对局势陡转直下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明白了!自己满腔热血,一片丹心,自以为在辅佐贤王、匡扶社稷,实则卷入了一场兄弟阋墙、争夺最高权力的残酷漩涡!永王所谓的“奉上皇制命”,在肃宗朝廷眼中,就是赤裸裸的分裂和叛乱!而自己那些激情洋溢的《永王东巡歌》,此刻都成了附逆的铁证!那“为君谈笑静胡沙”的豪言,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与可笑!
“殿下!”李白再也按捺不住,他排开众人,踉跄几步冲到帅案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请听白一言!如今肃宗皇帝已在灵武承继大统,诏令天下共讨逆胡!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殿下虽为帝子,受命于上皇,然值此国难之际,当以社稷为重,以兄弟同心为上!岂可再行东进,致江南动荡,予逆胡可乘之机?更授朝廷以口实,陷殿下于不义之地啊!白恳请殿下,悬崖勒马,即刻奉诏,罢兵息战,速归行在!向陛下请罪,陈明心迹,共赴国难,方是上策!若执意东向,与朝廷兵戎相见,则亲者痛,仇者快,殿下将何以自处?我等又将何以自处?!”
这一番话,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是李白在看清真相后,试图力挽狂澜的最后谏言。他试图唤醒永王的理智,也为这艘即将撞向冰山的大船,寻找最后一线转圜的生机。
然而,此时的李璘,早已被膨胀的野心和对兄长肃宗的嫉恨冲昏了头脑。在他看来,李白这逆耳忠言,不仅是懦弱动摇,更是对自己权威的公然挑战和背叛!尤其是在这军心浮动、人心惶惶的紧要关头,此等言论无异于扰乱军心!
“住口!”李璘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砚乱跳。他霍然起身,指着李白,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眼中射出凶戾的光芒:“李白!孤待你恩重如山,视若股肱!你竟敢在此危言耸听,乱我军心?!什么肃宗承统?灵武小朝廷,焉能与上皇制命相提并论?孤奉父皇之命,总制东南,荡平不臣,何罪之有?你贪生怕死,畏首畏尾,枉负孤对你一番厚望!来人!”
帐外武士应声而入,甲叶铿锵。
“将这个惑乱军心的狂生,给我——”李璘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他本想下令“拖出去斩了”,但目光扫过帐中那些因李白之言而更加动摇的将领面孔,以及李白那虽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和凛然不屈的眼神,一丝残存的理智让他强行压下了杀意。杀一个名满天下的李白,只会坐实自己“暴虐无道”的恶名,更会彻底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给我轰出帐去!严加看管!没有孤的命令,不许他再踏入帅帐半步!更不许他再妄议军机,妖言惑众!”李璘几乎是吼出了命令。
两名如狼似虎的武士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李白的胳膊,粗暴地将他向外拖去。李白奋力挣扎,花白的头发散乱下来,嘶声喊道:“殿下!三思啊!勿要一意孤行,自取灭亡!勿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啊!殿下——!”
他的呼喊被武士粗暴地打断,如同破败的旌旗,被无情地撕扯出帅帐,消失在门外冰冷的江风与士兵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帅帐内,一片死寂。李璘胸膛剧烈起伏,余怒未消。季广琛、浑惟明等将领交换着复杂的眼神,心中那叛离的种子,因李白这血淋淋的谏言和永王的暴戾,而悄然加速了萌发。
李白被软禁在一条狭窄的军船舱室中,门外有兵士把守。他如同困兽,在方寸之地焦灼地踱步。江风拍打着舷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从舷窗望出去,只见永王庞大的船队依旧在江面列阵,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末日将至的肃杀和凄凉。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他低声吟诵着自己旧日的诗句,此刻读来,字字都像是在为永王、也为自己作谶!“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他悲怆地长叹。庐山五老峰上的云烟丹灶,此刻想来,恍如隔世仙境。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绝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风霜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船板上。那柄渴望在战场上饮胡虏血的龙泉剑,此刻静静地躺在角落,蒙上了更厚的灰尘,仿佛也在无声地哀鸣。裂帛之谏,已尽孤臣之志。然而,命运的绞索,已无情地套上了诗人的脖颈。
第五节、丹阳夜溃星斗坠,浔阳狱锁谪仙寒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
自来白沙上,鼓噪丹阳岸。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南奔书怀》(节选)
永王李璘终究没有听从李白那泣血的谏言。他自恃兵强马壮,不顾肃宗讨伐诏书和“三节度使”的军事压力,悍然率军继续东下,直扑长江下游的战略要地——丹阳(今江苏镇江一带),意图一举夺取金陵,割据江南,与肃宗朝廷分庭抗礼。
然而,肃宗朝廷的雷霆手段远超永王想象。高适、来瑱、韦陟三路大军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更重要的是,永王集团内部早已离心离德。肃宗的诏书如同照妖镜,让那些原本就心怀观望或畏惧朝廷的将领看清了形势——追随永王,只有死路一条!
当永王军进抵丹阳郡城下,立足未稳之际,一场毁灭性的风暴骤然降临。肃宗朝廷派遣的宦官啖廷瑶、段乔福等人早已潜入永王军中,利用高官厚禄的许诺和强大的政治压力,成功策反了永王麾下最重要的统兵大将——季广琛!这位手握重兵的将领,在阵前突然召集麾下诸将,涕泪横流地宣布:“吾等本为平叛安国,今永王竟行叛逆,吾辈岂能随之俱陷族灭之祸?不如反正,归顺朝廷,尚有生路!”此言一出,其部众哗然,随即在季广琛带领下,公然倒戈,反攻永王大营!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大将浑惟明见大势已去,亦率部叛离。永王军心瞬间崩溃,如同雪崩。士兵们本就被朝廷诏书和不利战局弄得人心惶惶,此刻见主将反叛,更是魂飞魄散,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帅营中一片大乱,哭喊声、咒骂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在一起。
“季广琛反了!”
“浑惟明也跑了!”
“快逃啊!朝廷大军杀过来了!”
……
惊惶失措的喊叫声撕破了丹阳寒冷的夜空。火光四起,映照着无数仓皇奔逃的身影,如同被惊散的鸟兽。永王李璘在亲兵护卫下,仓皇逃离帅营,狼狈不堪。曾经“旌旗蔽日”、“舳舻千里”的庞大舰队,此刻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乱成一团,士兵相互践踏,争相夺船逃命。鼓噪之声震天动地,不是冲锋的战鼓,而是末日来临的丧钟!
李白,这位被软禁在军船后舱的“掌书记”,在混乱初起时便已听到震天的喊杀和哭嚎。他猛地推开舱门,门外看守的士兵早已不知去向。他冲到甲板上,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江岸上火光冲天,映照着无数溃兵奔逃的剪影;江面上,永王的战船有的在燃烧,有的在相互碰撞,更多的则是不顾一切地向下游或岸边逃窜。帅旗不知何时已倒下。耳边充斥着兵败如山倒的可怕喧嚣。
“完了……全完了!”李白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季广琛的反叛,浑惟明的逃离,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和最清醒的判断!自己果然成了这场可笑又可悲的叛乱闹剧中,一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想放声大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他想痛哭一场,泪水却似乎已被这冰冷的江风吹干。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他喃喃念出自己此刻最真实的感受。那些曾经围绕在永王身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宾客幕僚,此刻真如浮云般,被这场溃败的狂风瞬间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李白知道,一旦被俘,作为永王最重要的“文胆”和《东巡歌》的作者,他必死无疑!他必须逃离!趁着混乱,他脱下身上那件象征幕僚身份的青色官袍,混杂在溃散的乱兵之中,如同惊弓之鸟,沿着江岸,在夜色和混乱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上游、向着相对熟悉的浔阳方向亡命奔逃。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脚下的泥泞和碎石,不断绊倒他疲惫的身躯。身后是丹阳冲天的火光和渐渐远去的杀喊声,前方是茫茫无边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该逃向何方。庐山?五老峰?那里还能容得下一个“附逆”的李白吗?天下之大,竟似乎已无他立锥之地!羞辱、恐惧、绝望、还有一丝不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数日之后,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如同乞丐的李白,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相对熟悉的浔阳城(今江西九江)。他本想找一处偏僻的寺庙或旅店暂时藏身,再做打算。然而,肃宗朝廷的通缉令早已如同雪片般飞遍江南州县,画影图形,悬赏捉拿“永王逆党要犯李白”!
他刚在浔阳城郊一处破败的土地庙中蜷缩下来,试图用冷水清醒一下昏沉的头脑,庙门外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的铿锵声。紧接着,一声粗暴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逆犯李白!还不束手就擒!”
门被猛地踹开,刺眼的火把光亮瞬间涌入狭小的庙堂,映照出李白苍白而绝望的脸。几个如狼似虎的浔阳府衙役和军士扑了上来,不容分说,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重重地套上了他的脖子,紧紧锁住了他的双手!
“带走!”为首的捕快厉声喝道。
李白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铁链的冰冷和沉重,瞬间穿透肌肤,直抵骨髓。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粗暴地拖拽出破庙,推搡着走向那未知的黑暗深渊。浔阳城昏黄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鬼魅的眼睛。谪仙的羽衣,终究被这冰冷的铁链彻底撕碎,堕入了凡尘最污浊、最黑暗的泥淖。丹阳溃散的噩梦尚未平息,浔阳狱的森冷铁门,已在眼前轰然打开。
第六节、铁窗噬月霜刃冷,万愤成诗血泪凝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
《万愤词投魏郎中》
浔阳狱,深藏于府衙后院最阴森的一角。高墙隔绝了天光,厚重的铁门一旦关闭,便将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里面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霉味、血腥味、屎尿味以及绝望的死亡气息。狭窄的通道两侧,是一间间低矮如兽穴的牢房,粗如儿臂的铁栅栏上凝结着黑褐色的污垢。
李白被粗暴地推进其中一间。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落下,巨大的锁链碰撞声在死寂的牢狱中激起空洞的回响,宣告着他自由的彻底终结。牢房内阴暗潮湿,地上胡乱铺着些霉烂的稻草,墙角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便是便溺之处。唯一的光源,是高处墙壁上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小孔,几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透入,在布满苔痕的泥地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进去!老实待着!等着朝廷的刀吧!”狱卒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李白踉跄几步,背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颓然滑坐在地。铁链的重量压得他肩膀生疼,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这方寸囚笼:四壁萧然,唯余污秽;栅栏之外,是同样绝望的黑暗和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呓语的呜咽声。巨大的屈辱、恐惧和悲愤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想他李白,一生桀骜,天子呼来不上船,贵妃磨墨,力士脱靴,何等狂放不羁!曾几何时,他笔下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阔,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情,是“我醉欲眠卿且去”的洒脱……而如今,竟身陷囹圄,沦为阶下之囚,背负着“附逆”的滔天罪名,等待着身首异处的结局!这巨大的落差,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痛彻心扉!
“哈哈哈……”他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撞击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自嘲,“李白啊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到头来,却要在这卑污的牢狱之中,引颈就戮!可笑!可悲!可恨!”
狂笑渐渐变成了哽咽,最终化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嚎。他用力捶打着冰冷的地面,直到指关节渗出血丝,混合着地上的污泥。泪水终于决堤,浑浊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垢,滴落在肮脏的稻草上。
日子在绝望中缓慢地爬行,如同冰冷的蛞蝓。每日只有狱卒粗暴地送来一碗散发着馊味的稀粥和半碗浑浊的凉水。审问是残酷而敷衍的。主审的官员眼中只有冰冷的律条和急于结案、向上邀功的迫切。他们反复逼问李白如何被永王“征辟”,如何为之起草文告,特别是那十一首《永王东巡歌》的创作动机,是否意在为永王僭越称制张目?至于李白在幕府中后期的苦谏,在永王面前直斥其为“自取灭亡”的言行,则被刻意忽略或斥为“狡辩”。
“罪臣李白!你以诗名蛊惑人心,为叛逆李璘摇旗呐喊,歌功颂德,证据确凿!《东巡歌》便是铁证!‘天子遥分龙虎旗’?‘为君谈笑静胡沙’?好大的胆子!竟敢妄称永王为君?其心可诛!”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主审官厉声呵斥。
李白几次欲开口辩解,陈述自己谏言被囚的事实,却被粗暴地打断:“住口!逆党巧舌如簧!尔等文人之笔,杀人于无形!若非尔等蛊惑,永王焉敢如此悖逆?来人,画押!”冰冷的供状被强行塞到他沾满污泥的手中,上面早已罗织好他“附逆”、“惑众”、“诋毁朝廷”等种种罪名。
深重的冤屈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彻底压垮。在一个凄冷的深夜,寒风从通风孔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李白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饥肠辘辘。他望着那小孔外偶尔闪现的、被铁栅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如同望着自己破碎的生命。巨大的悲愤和无处诉说的冤屈,终于冲破了绝望的堤坝,化作了字字泣血的诗行。他咬破手指,就着微弱的光线,用鲜血混合着地上的泥水,在冰冷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了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万愤词投魏郎中》:
海水渤潏,人罹鲸鲵。
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
何六龙之浩荡,迁白日于秦西。
九土星分,嗷嗷栖栖。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
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
树榛拔桂,囚鸾宠鸡。
舜昔授禹,伯成耕犁。
德自此衰,吾将安栖?
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
子胥鸱夷,彭越醢醯。
自古豪烈,胡为此繄?
苍苍之天,高乎视低。
如其听卑,脱我牢狴。
傥辨美玉,君收白珪!**
血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泽。诗中,他控诉安史之乱带来的滔天灾难(“海水渤潏,人罹鲸鲵”),痛陈自己身陷囹圄的冤屈与悲愤(“南冠君子,呼天而啼”),哀叹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惨境(“一门骨肉散百草”),指斥朝廷忠奸不分、贤愚颠倒(“树榛拔桂,囚鸾宠鸡”),并以伍子胥、彭越等历史上含冤而死的忠臣自比,发出“自古豪烈,胡为此繄?”的悲怆天问!最后,他将自己比作洁白无瑕的“白珪”(美玉),向当时可能对他有同情之心的官员(如魏郎中)发出沉痛的呼救:“傥辨美玉,君收白珪!”这满壁的血书,是他用生命写就的控诉状,是灵魂在铁窗内绝望的呐喊与燃烧!每一笔,都浸透着一个天才诗人被乱世碾碎的尊严与骄傲,都凝结着万古难消的悲愤与冤屈!铁窗噬月,霜刃悬顶,唯有这血泪凝成的诗行,在无边的黑暗中,迸发出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光芒。
第七节、宋公仗剑拨云雾,郭帅金诺动紫宸
星离一门,草掷二孩。
万愤结缉,忧从中催。
金瑟玉壶,尽为愁媒。
《上崔相百忧章》(节选)
浔阳狱的暗无天日,足以让最坚韧的灵魂枯萎。李白的血书《万愤词》刻在墙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却无法穿透那厚重的高墙。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志。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然而,天不绝才人,就在这至暗时刻,几缕微光,开始顽强地穿透层层阴霾,试图撬动那冰冷的铁锁。
第一缕微光,来自一位正直而位高权重的大臣——宰相崔涣。肃宗即位灵武后,为稳定江南、收拾永王叛乱后的残局,派遣崔涣为江南宣慰使,巡抚江淮,并负责审理永王一案的相关要犯。崔涣并非庸碌之辈,他出身博陵崔氏,素有清名,且深知李白诗名震天下,其卷入永王案必有隐情。抵达浔阳后,他并未急于结案邀功,而是亲自调阅卷宗,提审相关人证,其中便包括那些曾在永王幕府中、后来在丹阳溃败中侥幸逃脱或投降的僚属。
正是在这些人的证词中,崔涣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李白虽被永王厚待,委以重任,并写下了那些影响巨大的《东巡歌》,但在永王执意东进、与朝廷对抗的关键时刻,他曾不顾个人安危,在帅帐之上痛切陈词,直斥永王“一意孤行,自取灭亡”,力谏其罢兵归顺朝廷!为此,他触怒永王,被当众斥为“惑乱军心”,并遭到囚禁,直至丹阳兵败!
“竟有此事?!”崔涣拍案而起,眼中露出震惊与深思。若此证词属实,那么李白不仅非主谋,反而是在永王叛逆过程中,试图阻止其行动的“诤臣”!其情可悯,其行可彰!这与那些纯粹为虎作伥、阿谀奉承的幕僚有本质区别!崔涣立刻下令,再次提审李白,重点询问其谏言被囚的细节。
当形容枯槁、戴着沉重枷锁的李白被带到崔涣面前,再次陈述那段血泪往事时,崔涣从其悲愤的眼神、清晰的逻辑和不屈的语气中,确认了证词的真实性。这位铁面宰相的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同情与敬意。他意识到,若因几首诗便杀了李白,不仅是冤杀一个天才,更会寒了天下士人之心,让朝廷背负“不能容直臣”的恶名。
“李翰林,”崔涣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汝之谏言,本官已知晓。虽未能阻永王悖逆,然汝之忠心与胆魄,日月可鉴。此一节,本官自当据实上奏天子,为汝剖白。”这寥寥数语,对于身处绝境的李白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挣扎着想要叩谢,却被崔涣制止。
崔涣的公正态度,为李白的命运带来了第一线转机。但这还远远不够。永王叛乱是肃宗登基后遭遇的最大内部挑战,影响极为恶劣。李白作为叛军核心文胆,其《东巡歌》流布甚广,影响巨大,肃宗本人对此极为震怒。仅凭崔涣的奏疏,能否打动盛怒中的天子,仍是未知之数。
就在这时,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开始介入。这便是时任天下兵马副元帅、正率军与叛军主力鏖战、功勋卓著的郭子仪!郭子仪与李白,早年曾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深厚渊源。据唐人笔记《唐摭言》及后世学者考证,李白壮年游历并州(今山西太原)时,曾偶然遇见当时尚是普通军吏、因触犯军法将被处死的郭子仪。李白慧眼识才,见郭子仪气宇不凡,认定其是“国土”,不惜以自身官职和声名担保,向当地长官求情,最终救下了郭子仪性命。这份救命之恩,郭子仪一直铭记于心。
当李白因永王案下狱、性命危在旦夕的消息传到前线,郭子仪震惊之余,毫不犹豫地决定报恩相救。他深知此事敏感,直接上书为李白辩解可能适得其反。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极为聪明且有效的策略:以自己的赫赫战功和无可替代的地位为抵押,向肃宗上书,言辞恳切地请求用自己的全部官爵和功劳,来赎免李白的死罪!
“臣子仪启奏陛下:臣闻罪人李白,因附逆璘事下狱论死。臣窃闻李白昔在永王幕中,曾因力谏璘勿叛朝廷而遭囚禁,其情可悯。李白虽文士狂放,然其诗名冠绝天下,实乃国朝文华之瑰宝。且臣壮年微贱时,曾犯军法当诛,幸赖李白慧眼识臣于行伍,力排众议,仗义执言,以己身为保,救臣于必死!此恩同再造,臣没齿难忘!今李白罹难,臣岂能坐视恩人殒命?伏惟陛下天恩浩荡!念臣犬马微劳于疆场,乞以臣之官爵勋功,赎李白死罪!臣愿削官夺爵,只求保李白一命!臣子仪泣血顿首,惶惧待命!”
这封奏疏,字字千钧,情深意切,更蕴含着一位擎天保驾之功臣的巨大分量!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肃宗本已因郭子仪战功而对其极为倚重和信任的心湖。肃宗李亨虽对永王案余怒未消,但他更是一位精明的帝王。他深知郭子仪在平叛大局中无可替代的作用,其忠诚和威望更是朝廷的支柱。为了一个文人李白(尽管诗名很大),而让郭子仪自请削官夺爵,甚至可能寒了这位功臣的心,动摇军心士气,这绝对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的蠢事!
与此同时,另一位关键人物也在浔阳当地为李白奔走——新任的江南西道观察使、宣慰处置使宋若思。宋若思是已故宰相宋璟之子,出身名门,雅好诗文,对李白素来仰慕。他奉命处理永王叛乱善后事宜,正好管辖浔阳。在崔涣初步查明李白谏言事实后,宋若思便利用职权,对狱中的李白给予了力所能及的照顾,改善其饮食居处,并时常与之交谈,了解案情细节和其心境。李白在狱中写给崔涣的《上崔相百忧章》,以及后来写给宋若思的《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等诗,都透露出宋若思对他的同情与帮助。
宋若思不仅在生活上关照李白,更在行动上积极设法营救。他利用自己作为地方大员和案件直接审理者的身份,结合崔涣的初步结论和郭子仪的求情奏疏,向肃宗呈递了更为详细的报告,力陈李白“志在靖国”、“迫胁从璘”、“中道谏诤”、“罪实可原”等情状,建议朝廷宽宥其罪,甚至提出可以“释囚辟为参谋”,让李白戴罪立功于其幕府之中。
崔涣的公正调查、郭子仪以功勋相赎的震撼请求、宋若思的据理力争与收留建议……这几股力量,终于在肃宗面前形成了合力。它们如同几只有力的大手,共同撼动着那扇原本已对李白关闭的、象征着死亡的沉重铁门。紫宸殿上的帝王,在权衡江山社稷、功臣之心与文人诗名之后,心中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一丝生的缝隙,在李白绝望的黑暗牢狱中,悄然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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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脱囚犹带镣铐影,参谋幕府笔重鸣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
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
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
《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节选)
肃宗皇帝的最终裁决,在李白度日如年的煎熬等待中,终于随着快马驿骑,送达了浔阳城。圣旨措辞依旧严厉,斥责李白“不识逆顺”、“妄作文诰”、“惑乱人心”,但笔锋一转,念及其“素有诗名”、“昔有微功(或指早年翰林供奉)”,更因“郭子仪请解官以赎”、“崔涣、宋若思验明曾谏璘”等情,“特矜其愚,免其一死”。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的判决是:“长流夜郎”!
“长流夜郎……”当宋若思亲自来到狱中,向李白宣读圣旨时,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李白刚刚因免死而稍感温热的心房。夜郎,那远在西南数千里之外的蛮荒瘴疠之地!此一去,山高水险,路途迢迢,以他年近花甲之身,风烛残年,能否活着到达都是未知之数,更遑论生还!这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慢性死刑!
李白脸色瞬间灰败,刚刚挺直的腰杆仿佛又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微微佝偻下去。巨大的失落和悲凉再次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宋若思看在眼里,心中不忍。他上前一步,扶住身形摇晃的李白,沉声道:“太白先生,且莫灰心!陛下旨意,乃是‘长流夜郎’,然何时起解,尚需时日安排。在此期间,先生仍是待罪之身。本官奉旨巡抚江南,兼领平叛军事,正值用人之际。”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白,“先生大才,举世皆知。虽曾陷身逆案,然心迹已明。与其在狱中空耗岁月,不若暂脱囚服,以‘参谋’之身入我幕府,襄助军务,戴罪立功!本官自当再行上表,详陈先生才具可用,或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改流为用!此乃权宜之策,亦是先生眼前一线生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宋若思的话语,如同在漆黑的隧道尽头,又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前路依然是流放夜郎的阴影,但至少此刻,可以走出这阴森恐怖的牢狱!可以暂时摆脱囚徒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可以重新拿起笔,为平叛大业效力!这对于一个视自由和创作如生命的诗人来说,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一丝微弱的光芒重新在李白眼中燃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梁,对着宋若思深深一揖,声音虽沙哑却带着决绝:“中丞大人再造之恩,李白没齿难忘!白,戴罪之身,蒙大人不弃,敢不竭尽驽钝,以供驱驰!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大人于万一!”
“好!”宋若思用力拍了拍李白的肩膀,随即对狱卒下令:“为李参军除去枷锁!取干净衣冠来!”
沉重的枷锁和脚镣被“哐啷”一声打开、卸下。那一瞬间,李白感到身体骤然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脖颈和手腕上被铁器长期磨出的深深血痕,依旧火辣辣地痛着,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狱卒捧来一套半新的青色官袍(参军品阶的服饰)。当李白脱下那身散发着霉味和汗臭、肮脏破烂的囚服,换上这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的官袍时,手指竟微微颤抖。这衣袍,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屈辱的烙印与渺茫希望的混合物。
走出浔阳狱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踉跄了一步。门外,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宋若思的亲随和几匹骏马。自由的气息混杂着秋日微凉的风涌入肺腑,他却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这阔别已久的自由,也带着不真实的虚幻感。
他成了宋若思幕府中一名特殊的“参谋”。虽是戴罪之身,但宋若思对他颇为礼遇,不仅让他参与军中文书的起草,更时常咨询他对时局的看法。李白感激涕零,将一腔无处发泄的忠愤和劫后余生的复杂心绪,都倾注到了笔端。他协助宋若思处理往来公文,为即将开赴河南前线的军队撰写檄文、露布,鼓舞士气。这些文字,洗尽了为永王效命时的浮华与虚妄,变得沉郁而坚实,充满了同仇敌忾、收复河山的悲壮力量。
一日,宋若思将率军北赴河南平叛。临行前,在浔阳江畔为将士饯行。旌旗猎猎,战船云集。面对此情此景,李白胸中激荡,挥毫写下了一首雄浑慷慨的五言排律,献给宋若思:
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
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
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
杀气横千里,军声动九区。
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
戎虏行当剪,鲸鲵立可诛。
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
诗中,他盛赞宋若思的威仪与担当(“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描绘军容之壮盛(“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表达对平叛必胜的信念(“戎虏行当剪,鲸鲵立可诛”),最后谦逊地表示愿尽绵薄之力辅佐(“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这首诗,一扫《万愤词》的悲怆欲绝,重新焕发出一种沉雄壮阔的气象。笔锋虽经铁窗磨砺,却依旧能鸣响黄钟大吕之音!
宋若思读后大为赞赏,更坚定了要全力营救李白的决心。他不仅在幕府中重用李白,更准备了一份措辞恳切、理由充分的奏疏,详细列举李白的才能、在幕府的贡献、其卷入永王案的苦衷(再次强调其谏言被囚的事实)以及郭子仪的求情,恳请肃宗皇帝“弃瑕录用”,赦免李白流放之罪,正式授予其官职,使其能为国效力。
浔阳狱的铁窗寒月,似乎已成过往。参谋幕府中的奋笔疾书,暂时掩盖了“长流夜郎”的阴霾。李白仿佛重新找回了些许生命的支点。然而,那卸下的枷锁,真能彻底摆脱吗?宋若思的奏疏,能否再次打动肃宗?那通往夜郎的漫漫长路,是否终究无法避免?希望如同江面上的薄雾,美丽而脆弱。龙泉剑在笔锋中嗡鸣,但剑尖所指的前路,依旧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之中。脱囚的谪仙,带着镣铐的残影,在命运的钢丝上,艰难地寻求着最后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