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微霜凝绿夜寒香
晨曦悄无声息地浸透了窗纸,灰蓝色的天光带着霜露般的寒意爬进堂屋。李青山在竹躺椅上坐起身,竹篾发出低沉悠长的吱呀声,像是在回应这新的一天。
周身清爽得出奇。
昨夜在月下菜地站久了,又赤足踩泥,本应沾染些寒气。可此刻不仅手脚温热,筋骨间反而流转着一种绵长的松韧劲儿,像是泡了整宿热汤后解开了所有郁结,连头脑都清晰得像被山泉水洗过。
他深吸了口屋里微凉的晨气,起身推门。
院外空气果然清冽如冰,吸进肺里像含了颗薄荷,通窍醒神。日头尚未露脸,东方的天幕只是薄薄的蟹壳青,将远处连绵山峦的轮廓描摹得格外深邃。一丝风也无,山坳里静得能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的声音,带着白汽,消融在微蓝晨曦里。
篱笆荆棘丛的尖刺上,凝着比前几日更厚实的、细密如珍珠的霜晶,在幽暗中闪着微弱的白光。角落里那几株从劫难中挣扎出活路的萝卜叶子边缘,也挂着同样的微霜。
李青山踩着被寒气浸润得发脆的薄霜地皮,绕过篱笆豁口,径直走向山脚。
天色太早,景物轮廓尚显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那棵被他重新埋起的萝卜。
缨子上新展的嫩叶覆着微霜,叶尖和边缘沁出晶莹的水光,翠绿欲滴。最惊人的是那道贯穿顶部的裂口——昨夜月下看到的那层极其微弱的“膜”样光泽几乎消失了,或者说,完美地融入了萝卜本身的肌理。裂口边缘的皮肉翻卷处此刻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枣红的颜色,紧紧贴合附着在萝卜主体上,原本狰狞撕裂的质感被一种奇异的、如同厚实老树皮般的愈合感所取代。缝隙还在,却像是被强行弥合过、又被时间风干的旧伤疤,显出坚韧和钝重的质感。
至于那株旁边被他彻底抛弃的、歪在泥里只剩半截叶子的萝卜残株……叶片似乎彻底失去了活性,呈现出毫无生机的灰败。根部的萝卜头在微寒的晨光下更是干瘪萎缩,带着死物特有的朽气。
李青山的指尖无意识地蹭了一下那道新生的、颜色深沉的萝卜“疤痕”。触感比昨天更硬实厚重了些,指腹的纹路甚至能感觉到那愈合组织细微的、如同风干木质般的粗糙纹理。
而那股奇异的清寒气息……似乎也跟着晨霜的凝结,浓郁了几分?若有若无,却又带着一种比萝卜本身更纯粹、更鲜冽的甘甜。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没去动这棵诡异的萝卜。视线转向那几棵已彻底死透的残株,一弯腰,利落地将它们连根拔起,随手丢进了篱笆外用来堆腐肥的烂草堆里。
新鲜的、带着泥土清气的菜叶进了锅。井水的清凉,在砧板上切片时清脆的嚓嚓声,灶膛里温暖跳跃的火焰,铁锅里重新弥漫开的质朴而熟悉的油盐菜蔬香气……
一顿早饭下肚,心头最后那点残存的、对昨夜奇异月下景象的困惑,连同对柴房那把邪门锄头的忌惮,都被热乎实在的食物彻底熨平。
天光渐渐明亮。李青山将洗净的碗筷收好,目光又落到院墙根那堆昨天傍晚砍回来的荆棘枝上。篱笆昨晚才糊了一半,得继续。
他拎起地上的荆条束和稻草绳,重新走回山脚豁口处。霜花已经悄悄匿迹,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落在新扎了一半的荆棘篱笆骨架上。干枯的稻草梗在阳光下透着毛茸茸的金色光泽。
正要弯腰拾掇下一束荆条,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扫过豁口内侧根脚处——昨日那几棵被猪拱掉、留下坑洼痕迹的地方。
离他昨晚重新栽萝卜的浅坑不到一尺远,紧挨着篱笆新骨架的阴影下……有一个被阳光忽略的小角落。
那里……拱出来一小丛……嫩芽?
翠绿!嫩得能掐出水来!
像是刚睡醒的幼鸟伸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带着晨露浸润后的饱满水气,好奇地探出地面,舒展着两片比小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圆叶瓣。
李青山蹲下身,凑近了看。
没错!确实是刚破土的幼苗!嫩绿近透明,茎秆纤细娇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折,叶片边缘圆润饱满,脉络都清晰可见。根颈的部位还沾着新鲜的、颜色深黑湿润的泥土颗粒。
这位置,正是昨日拔走那几棵彻底死透的萝卜残株的地方!他还顺手把浮土拢了拢!
难道是拔走死株时,根系深处的草籽或者菜苗种子被连带翻了出来?或是山风恰好吹落的什么新鲜种子掉在了这湿润的新土里,赶在这一夜露水下萌了芽?
可这萌发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那地方昨天傍晚拔苗拢土后还空无一物!就算是最易生的野草,也没有一夜破土展叶的能耐啊!
心里那点没捂多久的疑惑,又像被水滴溅起的涟漪,悄悄荡漾开来。
然而……它看上去又那么普通。就是山野里随处可见、毫无异状的细小野草模样。李青山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碰了碰那片嫩叶尖儿。
冰凉、柔软、带着点微微的绒感。没有昨夜萝卜周围那股奇特的清寒气息。
或许……就是棵普通的……野荠菜?或者……婆婆丁?
李青山自己都觉得这名字冒得有点好笑。他摇摇头,放弃了深究的念头。随手拔根草叶子辨认,实在小题大做。是草是菜,任它自己长着就是。只要不祸害他种的东西就好。
他起身,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荆条上。稻草绳在手掌的搓揉下发出干燥的摩擦声,像按下了心头的开关,切换回农活的节奏。
当最后一段篱笆被荆棘填满,粗糙的稻草密密缠缚紧实,遮蔽了所有缝隙。李青山才直起腰,扶着有点发酸的后背,长长地、满足地舒了口气。
整个豁口被一道厚实、尖刺嶙峋的屏障彻底堵死。无论是山里窜出来的野物,还是村中游荡的牲口,想再悄无声息地祸害他的菜地,都得掂量掂量了。
阳光也正好爬过东边的山梁,热辣辣地晒在他微汗的后颈上。他抹了把额角的细汗,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干得发痒。
日头高了,该喝口水了。
他转身往厨房走去。
推开虚掩的厨房门,脚步在门槛前却猛地顿住!
一股极其浓郁、极其复杂、极其……诡异的味道,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蛇,无声无息地从屋角墙缝、从柴火灶的余烬深处、甚至从锅灶的木质纹理里盘旋而上,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
不是柴烟灶灰的余味。
不是青菜油香。
更不是残留饭菜的气息。
它……像是成千上万种被深埋地底的植物根须腐烂后又顽强劲生的气味混合体!陈土的腥腐带着潮湿的黏腻感,缠绕着新鲜药材被研磨开时特有的、浓烈的苦涩异香,其中还掺杂着某种极其古老深沉的矿石粉末被太阳暴晒后散发出生辣呛人的尘土味!
这股复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浓烈异香极其霸道、极其粘稠,却又诡异地在房间里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源头!它充斥整个厨房的空间,无处不在,却又仿佛只是弥漫在无形的空中!
李青山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炸了开来!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那一刻凝固!
柴房!
一定是柴房里那个鬼东西!
它又在作祟!
而且这一次,动静远比昨晚听到的那些嗡鸣和闪光更……可怕!它把这股无法言喻的浓烈腥腐异香……硬生生地从柴房里渗透、弥散、渗透到了整个厨房!
李青山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他猛地转身,几步就冲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口,抓住他昨晚别在柴房门缝里的那根硬木柴棒!
用力一拔!
一推!
破旧的柴房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粗暴地推开!
厨房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郁异香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丝丝缕缕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外的清新空气!
柴房内光线昏暗依旧。角落里,昨天那把锈迹斑斑、半埋在乱麻破簸箕下的锄头,也还停留在原处。
和昨天不同的是……
那把锄头!
它锄板中央、连接木柄的厚重铁铸件上,原本覆盖的层层深褐色锈痂……像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崩裂、翻卷、甚至……熔蚀了?!
厚实的锈壳如同被高温熔炼过的、质地脆硬的陈旧沥青层,扭曲着向上翻卷、凝固!露出了内里坑坑洼洼的金属基底!那些被长期锈蚀形成的凹坑,如同无数只空洞绝望的眼窝,在昏暗中凝视着闯入者!边缘残留着尚未凝固的、粘稠暗沉的锈浆!
而那片刻满扭曲古老沟壑的区域,正是锈蚀翻卷最为触目惊心之地!那附近的空气……似乎都因为高温或极致的能量扰动而残留着水波般肉眼可见的扭曲纹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灼热感的金属腥气和更深邃浓稠的异香糅合而成的气息,正从那些翻卷的锈蚀疮口里……丝丝缕缕地渗出!
是它!
就是它搞的鬼!
李青山死死盯着那片被无形力量熔蚀得面目全非的金属创口,心底的寒意如同万千冰针瞬间刺透脊背!这东西……绝不只是生锈掉皮那么简单!它自身蕴含着某种恐怖的能量!这股能量昨夜在嘶鸣,在闪光,今天……在强行撕裂它自身的锈蚀外壳!
它在蜕变?在……苏醒?
巨大的惊悸和一丝近乎本能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这玩意儿……太邪异!太危险!它根本不是一把锄头!是什么妖物魔物封存其中的载体?!
他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
是昨天被他随手丢进柴房准备晚点扔掉的、那截从李拐子猪圈扛回来的、老橡木断梁!
粗重坚硬的老橡木,边缘还带着明显的撞击撕裂痕。此刻它的断口处……
也变了!
原本黄白色、木质纤维粗粝的新鲜断茬……
蒙上了一层……极其暗淡、几不可查的、如同被火燎烤过的深棕色焦痕!
断口附近的木纹深处,也隐隐约约能看到极其细微的、深棕近黑的……烧灼碳化痕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高温能量瞬间掠过表皮?
一股冰冷彻骨的凉气瞬间冲上李青山的天灵盖!他猛地抬头,视线在那把熔蚀得触目惊心的锄头、自己脚下这截带焦痕的断木上来回扫视!喉头干涩得发紧!
这木头……离那锄头足有七八尺远!中间还隔着厚实的柴草乱麻!
那锄头爆发的能量……难道能隔着这么远,在无焰无声的情况下,灼焦坚硬的老橡木?!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瞬间笼罩了他!
不能留!
这东西不能再留在自己院子里!
一天都不能再留!
李青山牙关紧咬,眼神决绝。猛地转身冲出柴房,冲向堆放工具的院墙角落!
他要找一把最厚实的麻袋!最结实的绳子!
把这鬼东西裹成粽子!塞进深山老林子最不起眼的腐叶土堆底下!埋得越深越好!
让它再也爬不出来!再也放不出这股邪异的臭味!再也灼不毁任何东西!
刚跨过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槛。
“青——山——!”
门外小路上,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声音洪亮,带着点掩不住的疲惫,但那股疲惫下面压着的急切劲头却跟铁锤似地砸破了山坳清晨的宁静!
李青山脚步猛地一顿,愕然扭头看去。
正是张老头!
张婆婆的男人!虎子的爷爷!
昨天还因“疯猪事件”吓掉了半条命、需喝张婶煮的“神汤”压惊的老爷子,此刻风风火火地站在院外土路上。他裤腿上溅满了湿泥点子,鞋帮子糊着厚厚一层干涸的黄泥,头发有些散乱,额头上油亮亮的汗渍混合着林间的露水苔痕,脸上带着一夜未眠和长途跋涉留下的疲惫暗影,眼窝深陷。
然而,那股子精气神却透得惊人!
腰杆挺得溜直,像根重新插进旱地的老竹杖,丝毫不见昨日被李拐子扶回来时那副筛糠打颤、面无人色的孱弱模样!两只眼睛更是亮得如同点着了火把,目光炯炯地穿透晨雾,直直钉在李青山身上!
他粗重地喘着气,胸膛急促起伏,一只大手急切地朝着李家菜地后山的方向用力挥动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快!快出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张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累极了,又急火攻心导致,“出大事了!那畜生……找到了!没跑远!就在你家后山崖子底下!李拐子那头长牙的老山猪……它……它没死成!它……”
老头的声音猛地卡住,像是看到了极其惊悚的画面,喉咙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更大,那恐惧中混杂着极度不解和荒谬的复杂情绪毫不掩饰地扭曲在他的脸上:
“……它变样了!变得更他娘的邪门了!!邪得……老头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鬼玩意儿!”
张老头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砾石,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那恐惧不似作伪,是真正源自心底的惊悸。
李青山心头狂跳!被张老头这突如其来的报信和他身上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惊骇气息猛地攫住!什么锄头,什么锈痕,什么异香,瞬间被眼前这活生生、喘着粗气、带着满脸恐惧传达噩耗的张老头给顶出了脑海!
后山崖子底下!
那畜生!没死?还变……变样了?!变得更邪门?!
张老爷子可不是个咋咋呼呼的人!昨天他被那头猪吓成什么样,全村人都看见了!如今他竟能亲自跑回来报信,还如此笃定恐惧……
事情怕是……比他想象得还要糟千百倍!
李青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朝着张老头手指的方向就想冲!
然而!
就在他拧身跨过门槛、准备冲出院子的那千分之一秒!
眼角的余光……
本能地、不可避免地……
扫过了柴房角落那把熔蚀翻卷的锈锄头!
嗡——!
没有声音!
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实质的眩晕洪流猛地冲进了他的颅腔!如同巨钟在颅骨深处无声共振!
锄板连接木柄的那片被强行撕裂的熔蚀铁铸区域……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极其极其极其突兀地……闪过了一道光!
不是昨夜那微弱的、炽红如炭火的闪光。
不是正午阳光下锈壳剥脱的表面反射。
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冰冷到极致、如同被万载玄冰淬炼过的……凛冽的深青光泽!
快!
快到超越了人类视神经捕捉的极限!
如同一颗隐匿于幽冥深处的星辰在绝望中刹那燃爆!释放出冻结万物的绝对寒芒!
那深青色的光芒瞬间绽放又凝固!像一道永恒封存的冰痕,深深地烙印在李青山眼底最深处的感知之中!将柴房那昏黑的角落冻结在了这一帧永恒的诡异图景里!
锄头依旧沉默地卧在杂物堆中,熔蚀的铁口狰狞外翻。
那深青色的光……
仿佛从未出现过。
却又像最锐利的冰锥,狠狠地凿进了李青山的灵魂深处!
巨大的、源自不同维度的惊悸如同冰与火的两股洪流在他体内剧烈冲撞!
屋外是张老头急切粗哑的警告和那头变异的恐怖山猪!是近在咫尺的、随时可能摧毁菜地甚至危及人命的现实威胁!
屋内角落是那把无声释放过邪异能量、灼焦过沉重橡木、如今又爆发出不祥冰寒深青光晕的……未知邪物!
逃?
向哪逃?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冰寒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唰一下浸透了他紧贴在后背、尚未干透的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