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洞庭星月倩影约
白衣女转过身来，明眸不禁一黯，眉宇间露出愁色，道：“谁说不是呢！我在西域这些年本以为能够忘却一切，怎料刚刚踏上这片故土竟还是忍不住想起昨日种种。”
紫衣女淡淡地道：“故地重游只会触景伤情，表姐又何须如此？”
白衣女面上的轻纱一动，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也许这里是我当初离开中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有些怀念罢了。”
紫衣女默然。
当年的事她并不尽数知晓，只是依稀听娘亲提到过一些。
表姐离开中原为的是那个人。
可是此番归来是否还是为了那个人呢？
“不提这些了，”白衣女勉强笑了笑，似乎想要极力甩开那些不快。她凤眼环转，盯着紫衣女细细打量。半晌，方道：“真没想到，七年光景竟使你这个小丫头也长成大姑娘了，”说着，用手一比，又道：“那时我记得你才这么高，又瘦又小，想不到现在竟出落得亭亭玉立。唉，若非你头上戴着的金簪是我所送，就算是摘下轻纱站在我面前恐怕连我这个做表姐的也认不出来了。”
轻纱遮住了紫衣女的容颜，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是她略一颔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表姐说笑了，若论容貌，小妹可及不上表姐的万分之一。”说罢，便要伸手摘下脸上的面纱。
“不可，”白衣女一声清喝，及时制止住紫衣女的动作，道：“紫儿，你既面罩轻纱，说明已进入‘丹霞轩’修炼，那你就必定知道‘丹霞轩’中的规矩是不准任何弟子随意摘下脸上的轻纱。”
“可是表姐——”
“不必再说了，”白衣女的目光变得无比郑重，道：“我虽已离家七年，但仍旧是‘丹霞轩’中的弟子，这些规矩还是要守。你若想让我看到你的样子至少也应该先经过姨娘的允许。”
提起那个待自己有如亲生女儿的人，白衣女的心头没地一酸。
自己当年可算是不告而别，只是留下一封书信，言明去向，丝毫没有和姨娘商量一下。
自己这么任性，也不知道姨娘是否原谅了自己？
“姨夫和姨娘还好吗？”稍稍停了停，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唤做紫儿的紫衣女点头道：“爹和娘这些年来身体很好。”
“那就好。”
“不过表姐，倒是你独自一人在外让大家十分担心。尤其是娘，几乎无时不为你担心。”
“姨娘她不生我的气吗？”
紫衣女摇首道：“娘怎么会生表姐的气，表姐离家这么多年娘没有说过表姐一句不是，只是时常念叨表姐一人在外，不知过得可好？”
白衣女的眼中渐渐泛起泪光，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道：“想不到我这么任性，姨娘她还这么挂念我。”
紫衣女执起白衣女的手，柔声道：“表姐，你再怎么任性都是娘眼中的好孩子，娘岂有不挂念之理？”
白衣女的眸中落下两行清泪，她算姨娘眼中的好孩子吗？
紫衣女诚恳地道：“表姐，你能和我回去见爹和娘吗？”
白衣女仿佛惊醒似的，只见她缓缓抽回手，轻拭着眼角处的泪水，道：“见到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只是我……我恐怕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
白衣女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她要对紫衣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了想，随口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会费些时日。”
“什么事比回去还重要？”紫衣女突然觉得眼前的表姐变得有几分陌生，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表姐，你可知前几日我接到你托人送来的信有多开心？知道你今夜在此见我，我已经开心得连着两晚都没有好好睡觉了。可是表姐你现在突然跟我说不回去，妹子我实是不明白。”
白衣女摇摇头，她不知要如何向紫衣女解释自己不想回去的原因。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在外漂泊的时间太长，她已经不习惯“家”的感觉了，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心中仍是难以抹去那个曾经令她魂牵梦绕的身影，重新回到中原的她真的好想再去看那人一眼。
哪怕只是躲在远处的一眼。
“嗯，我当年与百花仙子叶千蕊交情不浅，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她怎么样。她居住的地方离此有点远，我想先去和她叙叙旧，然后再回去。”白衣女总算找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来搪塞这位表妹，何况她真的想要先看一看这位多年不见的好姐妹。
唉！其实自己最想见的还是那个人吧！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紫衣女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娇躯一震，随即长叹道：“百花仙子叶千蕊吗？表姐，你……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衣女的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诧道：“叶千蕊她怎么了？”
“叶仙子她死了。”
“什么？”震惊之余，白衣女不禁向后连退了几步，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与叶千蕊的一别竟然就此成为永诀。过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紫衣女的手，失声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蕊她……她怎么会死？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紫衣女的眼中涌起了淡淡的哀伤，轻声道：“叶仙子遭逢情变，伤心之下引剑自尽了。”
白衣女惊道：“情变？自尽？”
紫衣女微微地点了点头。
好容易等到白衣女平静下来，紫衣女才详细地讲出百花仙子叶千蕊的悲惨遭遇。
七年前，白衣女远走西域后，叶千蕊遇到了东海蜃楼岛岛主的独子孟玉楼。孟玉楼来中原的目的是为给患病多年的母亲寻找一味奇药——旭日金花。
旭日金花是一种生长在深山中的奇花，花瓣呈金色共有二十四片，迎日开放之时，每一片花瓣都会反射出夺目的金光，故名“旭日”。此花如在盛开之时采下，据说可有延年益寿、退却百病的功效，习武之人若辅以烈酒服食还可以提高功力。然而，旭日金花的习性极为特殊，对温度、水分、土壤以及日照的要求极为苛刻，稍有不足便难以成活，因此旭日金花百年难得一见，即便是遍识天下花草的百花仙子叶千蕊也只精心培育了一朵。
孟玉楼一行人来到中原后，打听到旭日金花的所在，于是便昼夜不停地向叶千蕊的住处赶来。然而，蜃楼岛主在中原有一个十分厉害的仇家，那人风闻孟玉楼为母求药的事，便在通往叶千蕊住处的半路上埋伏下人手，伺机暗算云玉楼。结果，一行人中除孟玉楼身负重伤逃走之外，其余人均遇袭身亡。孟玉楼重伤之下昏倒在叶千蕊平日采药的山谷中，被叶千蕊发现并带回住处救治。然而，两个不曾婚配的青年男女，经过数月间病榻前的照顾相慰，竟然互生情愫。孟玉楼伤愈之后，二人互赠定情信物，叶千蕊也将旭日金花交与云玉楼。孟玉楼在离开之前亲口许诺，只要将旭日金花送回蜃楼岛，就立即带领岛上众人前来迎亲。但是，孟玉楼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叶千蕊不断托人打探孟玉楼的讯息，可是那蜃楼岛本就是江湖中的一个神话存在，据说其在虚无缥缈之间，常人无法接近，因此也无人能确切地告知叶千蕊关于孟玉楼的任何事。
直到四年前那场震惊大明朝野的土木堡之变发生时，有奇人驾龙舟自东海蜃楼岛而来，力保郕王即位称帝，并助兵部侍郎于谦等人击败瓦剌军队，俨然正是孟玉楼等蜃楼岛岛众。后来大明渐趋稳定，当今圣上亲自降旨将郑王之女德柔郡主婚配与蜃楼岛少主孟玉楼，并封孟玉楼为昭勇将军兼太常寺少卿。然而就在孟玉楼与德柔郡主成亲当日，叶千蕊却赶到了现场。原来土木堡之变发生后，中原武林也曾组织人手参加对瓦剌军的作战，是以对孟玉楼等蜃楼岛众人并不陌生，而屡建奇功的孟玉楼与德柔郡主之间奉旨成婚的消息经过好事之徒的添油加醋顿时传遍江湖，甚至传到住处僻静的叶千蕊耳中。
叶千蕊震惊之下火速赶往京城，并在孟玉楼成婚当日冲进了举办婚礼的郑王府。但是，面对着叶千蕊伤心欲绝的质问，孟玉楼却显得极为冷淡，他不但矢口否认与叶千蕊曾经定下的海誓山盟，甚至扬言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女子是何人。而叶千蕊当着一干权贵的面闯入喜堂扰乱皇上钦定的婚事，实属冒犯皇家的重罪，气急败坏的郑王当场命王府中的侍卫将叶千蕊拿下，准备在婚礼之后再交由刑部严加惩戒。不想叶千蕊毕竟出身江湖，武功不弱，寻常侍卫哪里是她的对手，瞬间就被打倒在地。此举引起在场大多数达官贵人的不满，最终不但郑王府的一众武师向叶千蕊痛下杀手，在座的贵宾中甚至还有的调来了东厂和锦衣卫的高手。叶千蕊的武功虽不弱，但好歹是孤身一人，哪里抵挡得住这么多高手的围攻，一场激战过后，叶千蕊已是伤痕累累。她自问今日已难离此地，思及孟玉楼的负心薄幸，顿时万念俱灰，于是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笑声中引剑自刎。叶千蕊虽自尽身亡，但郑王府的这场婚礼也办不下去了，颜面尽失的郑王满腔怒火，当场下令将叶千蕊的遗体挫骨扬灰。可怜一代奇女就此香消玉殒，死后竟连尸身都没能留下。当时在场的宾客中不乏出身江湖之人，虽然郑王等权贵一再封锁消息，但此事仍在江湖中传开，惹来江湖中人的纷纷议论。
白衣女悲痛无比地听完梦蝶的叙述后，忍不住扑地痛哭道：“千蕊，傻妹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这样做值得吗？你曾经对我说过，女子本就天生脆弱，最易受伤，所以要更加珍惜自己，保护自己，让自己变得坚强。可是你轮到自己时怎么就看不明白？你说你会等我回来一同完成那支没有完成的舞，可是我回来了你却走了，这算什么？谁来和我完成那支舞？谁又来和我一起跳那支舞？你回来呀！你……回来……回来。”说到最后，已经呜咽地无力再说下去，只顾用手不停地捶击着地面。
紫衣女的轻纱上也划过两道泪痕，她俯身劝慰道：“表姐，叶仙子辞世三年了，只是你身在西域并不知道而已，如今还请节哀啊！”
白衣女悲声道：“节哀？她死了那么久我才知道，你叫我如何节哀？”
紫衣女叹息着，沉吟良久，方道：“可是表姐，你就算哭得肝肠寸断又有什么用呢？叶仙子都已活不过来啦！”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白衣女骤然抬起头来，蒙面的轻纱已经被泪水浸湿，依稀可见面纱后妩媚的容颜，她瞳中的悲伤渐渐被愤怒取代，切齿道：“我要把那个畜生碎尸万段，还有郑王府的那群混账东西，他们也都别想好过。”
那样的愤恨连紫衣女都不由得为之一震，她定了定神，道：“可是表姐你又能如何呢？别忘了，孟玉楼现在是朝廷的人，替叶仙子报仇就等于和朝廷对抗，你若贸然动手只怕会惹火烧身，倒不如伺机而动。”
白衣女缓缓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我可忍不了那么久，我绝不会让我的好姐妹死的这样凄惨。”她的目光一寒，声音逐渐转厉，道：“我这就进京杀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畜生。”说着莲步移动，就要飞身而出。
忽的紫影晃动，紫衣女已经挡住去路。
白衣女秀眉蹙起，娇喝道：“别拦我。”
紫衣女摇首道：“表姐，我不是拦你，而是要告诉你纵然去京城也找不到孟玉楼。”
“为什么？”
“因为他两个月前奉旨跟随礼部陈侍郎出使朝鲜。”
“什么，出使朝鲜？”白衣女的脸色阴晴不定。
紫衣女点点头，又道：“所以，表姐你若是想向他寻仇只怕要等些时日。”
“哼，他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来。”
紫衣女忽然一笑，一对明眸闪烁着，仿佛天上的明星，道：“这一点表姐倒是不用担心，我敢说孟玉楼不久就会回到京师，而且还会想尽办法抵达福州。”
白衣女奇道：“你为何这么肯定？”
紫衣女道：“就凭蜃楼岛的三名堂主上个月在湘阴突然遇袭身亡。”
“什么意思？”
“下手的是黯迎宫的人。”
白衣女微微一怔，随即醒悟，不禁冷笑道：“我倒差点忘了那件事。”
紫衣女继续道：“其实刚开始根本没有人知道那死掉的三个堂主是什么人，只是留守在湘阴分舵的弟子发现这些人身份很是可疑，就秘密地飞鸽传书禀报给爹爹和各位叔叔伯伯，于是我就奉了爹爹的命令来此探查。果然，这三人正是蜃楼岛在中原三处分堂的堂主。他们三个秘密聚于湘阴，不料却被黯迎宫的人下手暗杀，于是我传书叮嘱周围十二处分舵密切注意黯迎宫众人的动向。当然，我也正是因为做完这些打算回去时才接到你托人转交给我的那封信。”
“怪不得我那天在酒楼听见几个分舵的弟子说你人在此地，原来是这样，”白衣女这才明白紫衣女会出现在此地的原因，转而不解地道：“那三个堂主聚在一起所为何事？”
紫衣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据湘阴分舵的路舵主所说，那三个堂主死后，有迹象显示黯迎宫的人一路向北而去，我猜极有可能是去寻孟玉楼的晦气。要知道，黯迎宫的暗杀手段天下闻名，只要被他们盯上，一个不留神就会死得很惨，更何况孟玉楼是蜃楼岛的少主，黯迎宫的人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之前他在京城几年过得相安无事，全是托那个令黯迎宫门下不敢靠近京师的大人物之福。也正因如此，黯迎宫的杀手才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在半路上提前埋伏。不过，孟玉楼离开京师地界后就等于不再受到那个人的保护，他必须要竭力躲避黯迎宫的刺杀。可是，黯迎宫刺杀手段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不死，必定会冒着违抗皇命的危险逃回大明。但据我所知，京城中的那个大人物将于月底动身前往天竺，五年之内恐怕是回不来的，届时就连京城也不再会成为黯迎宫杀手的禁地。这么一来，孟玉楼只能向和他私交甚深的福州青龙山庄庄主关焱雄寻求庇护，那时我们只要想尽方法阻止他抵达青龙山庄，并且设法向黯迎宫的杀手透露他的行踪，就可以借黯迎宫的手为叶仙子报仇雪恨。”
白衣女诧道：“你的意思是要来个借刀杀人？”
紫衣女幽幽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孟玉楼现在毕竟是朝廷的人，身旁带着不少朝中的高手，如果像咱们这样直接去杀他，不但近不了他的身，甚至连自己都会难逃一死，恐怕还会因此殃及其他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假他人之手来达到我们自己的目的。现在，只要孟玉楼死在黯迎宫的手上，那就是黯迎宫、蜃楼岛和朝廷之间的纠葛，与旁人毫无干系。表姐，你看小妹此计如何？”
白衣女迟疑道：“此计虽好，但若想瞒过关焱雄的眼睛只怕不容易，毕竟青龙山庄威震江湖数十年也非浪得虚名。”
紫衣女笑道：“这一点姐姐就不用担心了，妹子我到时自有法子应付。”
白衣女不禁点了点头，暗忖事到如今也只有此计可行。想到此，她不由得凤眼转动，奇道：“想不到这些年不见，你这丫头不但人长大了，就连心思也多起来啦！”
紫衣女欠身道：“小妹的心思一向不及表姐，只不过表姐刚刚回来，所以对一些事还不甚知晓。试问妹子自小就愚钝，哪里及得上表姐聪明？”
“你这个丫头就是嘴巴甜，”白衣女略带无奈地摇摇头，随后目光闪烁，恨声道：“只是我却不能亲手杀了那个畜生。”
紫衣女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只见她昂首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淡淡地道：“表姐啊！这江湖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地手刃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