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怀璧衔冤谁人怜
燕氏兄妹受的伤本不轻,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和厮杀,早已心力交瘁,居然在迷药药力下足足昏迷了半日才渐渐苏醒过来。燕抒情的身上只是些皮肉伤,用金疮药止住血后便无大碍,但是燕抒义早就身受重伤,先前又在客栈内大战一场,筋骨、脏腑俱已受损,苏醒之后竟是奄奄一息,好在祭灵教对于疗伤续命之术颇有研究,娜伊及其手下又恰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身上带有不少疗伤的奇药,经过一番救治,总算将燕抒义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喜极而泣的燕抒情当时就激动得跪倒在地向众人叩头称谢。
接下来的几天里,众人便催马驱车向苗疆赶去。娜伊是因为完成了教内的任务率领部下返回分坛;慧见则是为尽快赶到竹岩山寨取回“焰影斩”,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能通过沿途留下的记号遇到赶来的心劫;燕氏兄妹却是因为逃避江湖群豪的穷追不舍才选择躲到苗疆去,至于躲到什么时候连他二人也不知道。当然,这一众人里还有个无所事事的慕容逸尘。按理说没什么事的他早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不过就是因为他不知道干些什么,而他又不想回家,所以就厚着脸皮以帮忙帮到底为由继续跟着众人向苗疆驶去。
众人快马加鞭,再加上走的并非官道,一连几日竟然未遇到半个追兵,然而众人仍是小心谨慎,除去进食、露宿等稍作停歇外,更无半点停留,短短几天之后便已进入苗疆地界。只见峰峦叠嶂、林海无边,较之中原景色大为不同,云雾缭绕的山间不时有飞鸟的踪影划过,就连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蜿蜒崎岖,好在娜伊及其属下平日走惯了这种路,稍作调整之后,车马行进仍与之前无异,娜伊五人左右无事,索性挤在马车里重复着多日来的旧话题。
也就是发生在青龙山庄里的命案。
连日来,五个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着这件事,通过在客栈内众人之间的对话以及燕氏兄妹这些天来的叙述,娜伊、慕容逸尘和慧见已经对当日青龙山庄发生的事有了一个大致上的了解。
上个月初七正是青龙山庄庄主关焱雄的六十大寿,前来道贺的江湖同道不计其数,偌大的青龙山庄里一时间人影攒动、高朋满座。由于到场的宾朋实在太多,关焱雄就叫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干弟子也去帮忙,而燕氏兄妹负责的正是和庄中的仆役将客人送来的贺礼一一送入库房,那天的客人送来的礼物实在太多,光是记录在册的活儿就让兄妹俩忙活了半日,直到日落西山,他二人才和众仆役将礼物搬进库房放好。
傍晚时分,寿宴正式开始,依照惯例,寿宴开始后不久,庄中的小辈要按顺序向关焱雄行叩拜之礼,偏偏关焱雄的二儿媳南宫素因先前说有贺礼要送给公爹就起身回房去了,人未到齐,这叩拜之礼就无法正常进行,于是关焱雄的长子关正让燕抒义去请南宫素前来。可是燕抒义这一去足足去了大半个时辰,众人心中生疑,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所以就跟随着关焱雄等人来到了关明与南宫素的房门前。房门一推开,屋内的景象顿时令众人大惊失色。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迹,南宫素衣衫不整地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气绝多时,燕抒义手持短刀站在一旁,刀上还沾有尚未干涸的鲜血。关明眼见爱妻被杀,震惊之余当场晕倒。面对众人的质问,燕抒义百口莫辩,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库房失火的消息,一个满身烟尘的下人当着关焱雄的面哆哆嗦嗦地指认放火烧毁库房的正是燕抒义。关焱雄听罢不禁脸色剧变。
关焱雄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须知青龙山庄的镇庄之宝——“潜龙勿用”正是藏在库房地下的一处密室之中,而知道此物所藏之处的除了自己和两个儿子之外,就只有三弟子燕抒义了。因此,顾不得眼前还有那么多人的现实,惊怒交集的关焱雄当场质问燕抒义是否盗走了“潜龙勿用”。在场众人知晓“潜龙勿用”极有可能被燕抒义盗走的事实后,也都纷纷逼问起燕抒义来。
终于,百口莫辩的燕抒义在众人的一再逼迫之下选择了逃走。
那一次的逃走与其说逃走,不如说是死里逃生。
先不说那些义愤填膺的同门师兄弟和前来祝寿的各大宾客,单单是已经悲愤交集的师父就有好几次在阻拦他逃走的时候差点要了他的命,所幸师父因悲伤过度出手没像平时那么稳准,否则,只怕他早就横尸当场。最后,还是在斜刺地从旁杀出的燕抒情的帮助下,兄妹二人才冲出包围,藉由浓烟滚滚、已经烧得火光冲天的库房一侧仓皇逃走。之后,便开始了兄妹二人的逃亡生涯。
青龙山庄发生的事没过几天就已传遍了整个南方武林,不光是杀人的事,还有盗走“潜龙勿用”的事,因为火熄之后,人们发现藏在库房密室里的“潜龙勿用”确实不见了,这么一来,燕抒义杀人盗宝的罪名就彻底成立了。而关于燕抒义杀死南宫素的动机也出现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燕抒义贪恋师嫂美貌,求欢不成遂生杀人之心;有人说燕抒义本想借叫师嫂参加叩拜之礼的机会去偷“潜龙勿用”,不料被南宫素撞见,索性杀人灭口再移尸房中;也有人说燕抒义杀南宫素旨在转移众人视线,让众人以为杀人盗宝的另有其人,只是不曾料到他尚未布完疑阵就被人发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短短几日内就传到了南方武林的各处,甚至连远在巴蜀的风云堡与峨眉派却得到了消息,火速调集门下弟子围捕燕氏兄妹。江南四大武林世家更是联手发出倾天令,号召江湖各路人马誓将燕抒义缉拿回青龙山庄。
如此,燕氏兄妹便成了江湖群豪竞相追捕的猎物,永福、延平府、沙县……直至德兴、长沙府,兄妹二人已经记不清这一路上到底拼杀了多少次、杀死了多少人,他们二人虽也觉得不忍,但为了生存又有什么办法呢?
同样令他们痛苦的还有那桩难以辩解的冤案。
没有人相信燕抒义是无辜的,不仅是因为燕抒义杀人的事被众人“亲眼看见”,更是因为没有人选择相信他。
相信也就意味着燕抒义没有杀人盗宝,那么就说明“潜龙勿用”并不在他的手上。
傻子才会这么干。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是江湖上的一句名言,所以老江湖们总是用带着骄傲和嘲讽的语气对年轻人讲道:“年轻人,学着点儿吧!江湖没那么简单。”
因此,众人装糊涂也好,给燕抒义乱安罪名也罢,对于他们而言,江湖总是需要牺牲品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相信哥哥。”马车内,燕抒情悲愤交加地道:“哥哥都跟他们说过多少次,寿宴那天山庄里来了不速之客,正是那个人趁哥哥去叫二师嫂的时候,用迷药将他迷倒。当哥哥醒来时,二师嫂就……”说到这儿,燕抒情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她默默地低下头啜泣着,即是为兄长蒙受不白之冤感到难过,也是为惨遭杀害的南宫素而悲伤。
良久,她才擦干泪水,如梦方醒地道:“二师兄与二师嫂平日里待我和哥哥很好,我二人在庄内那么多年蒙他们夫妇照顾,感激尚且不及又怎会……可是不管我们说什么都没人相信,连师父也不愿相信我们。”
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搭在燕抒情的肩上,尽管那只手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微微颤抖着,但对此时的燕抒情来说比什么都要让她觉得欣慰,她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静静地感受着那只手上传递过来的亲情和温暖。
慕容逸尘望着坐在对面的少女,明亮的眼中泛起了深深的同情。
十六岁,对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如花般美好的年华,本不该属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江湖。然而,无情的现实却跟燕氏兄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也硬生生地将燕抒情推向了江湖的风口浪尖上。
她是一个坚强的少女,但她也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一个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江湖风波的女孩子。
被人追杀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慕容逸尘也曾经历过,说真的,要不是为了那个苦命的孩子,他恐怕根本撑不过那些日子。所以,那时的慕容逸尘也在一刻不停地鼓励着自己,因为他是一心想要打败君韶歌的慕容家的四公子,更是个一心想要成为大侠的男人,这也是他为什么在被君韶歌拒绝掉比武之后差点气疯的原因,因为当时的他正是依靠着这样的念头坚持过来的。
可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孩子却遭受到更为凶险的磨难。
她……她又是怎样撑过来的呢?
慕容逸尘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很值得敬重,而且也很可爱,可爱得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的时候,脸都红了。
唉,我这是在瞎想些什么呢?
慕容逸尘感到有些尴尬。
只听娜伊从旁劝道:“燕姑娘,事已至此,已经没必要再去和那些江湖人争论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查出谁才是真凶。”
“对呀!只要查出真凶,燕兄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清了。”回过神来的慕容逸尘也在一边附和着。
伤势有所好转的燕抒义双眸黯淡,摇首道:“没用的,我兄妹二人自打离开青龙山庄起就一直被人追杀,根本……咳
咳……根本无法抽身去查谁是真凶,现在……咳……又过去了这么久,即便还有什么线索恐怕也早就断了。”
“啊呀,燕施主,”慧见听到这里,不由得同情道:“难道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未待燕抒义回答,对面的燕抒情接口道:“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找到当日在庄内形迹可疑之人,相信就可以找到真凶。”
车内的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燕抒情的话虽不无道理,但当日青龙山庄内的人少说也有数千,想从这么多人中找出真凶无异于大海捞针。
过了好一会儿,燕抒义方才打破沉寂,合目叹道:“这法子行不通。”
“可是,哥哥——”
“算了,阿情,先不说你我兄妹身负罪名,自此之后恐难以在江湖上行走,单是想在当日庄内的数千人中寻觅形迹可疑之人就无异于大海捞针。”言至此,燕抒义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道:“况且,若我真是做下杀人盗宝这等勾当的凶手,岂不让大家白白忙活了一场?”
燕抒情急道:“哥哥,你怎么……”气急之下竟不知往后的话该如何说起。
慕容逸尘愀然道:“燕兄这般消沉,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令妹着想啊!”
慧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恶到头终有报,燕施主,还请相信那做下恶业之人终有难逃天理的一日啊!”
娜伊也劝道:“是啊!燕兄弟可不要轻言放弃,不然的话可是正中那凶手的下怀,要知道这天底下的事只要是人作的就必定会留下痕迹。只要肯细细地查,就能……汉人那话怎么说来着?噢,顺藤摸瓜,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众人一番好言相劝,燕抒义也不好再自暴自弃了,特别是念及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身旁还跟着个小妹,自己若是因此成了人人唾弃的江湖败类的话,那妹妹不也跟着受到连累吗?与其这般颓废,倒不如鼓足勇气去查个水落石出。想到此,燕抒义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过去时日甚久,如今再凭借着些许记忆从那数千人中搜寻出有嫌疑的人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况且那日兄妹二人在库房前和众仆役忙活了一整日,连前面的宾客也不曾见过几个,思来想去,也不过才觉得寥寥几人具有嫌疑。
“我始终觉得当日那个在山庄外的女人最有问题,”燕抒情肯定地道:“当时吴师兄正在后面忙着为晚上的寿宴做准备,实在脱不开身来,我就暂代他在站大门口接待前来祝寿的人。那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石道旁边的树林里有一个面罩轻纱的白衣女人,她就像朵流云般从树上的枝条间飘过,只是眨眼间,人就不见了。我只记得当时她的目光一转,似乎是在看着我,可是跟我一同站在门前的冯师兄和路师兄却说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我和哥哥逃出山庄的时候,在庄外的树林里又见到了那个女人,当时她望着山庄里升起的浓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见到我跟哥哥就又飞得不见踪影,身法之快,简直不可思议。如说她与此事毫无关系,恐怕不可能吧!”
慧见顿首道:“如此说来,拥有这等身手的人确有可能在高手云集的青龙山庄里杀人盗宝,然后再嫁祸给燕施主。”
可是即便那女子真是凶手,接下来又该从何入手呢?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许久,娜伊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在客栈内,为什么那些江湖中人会提前到场等着你二人,难道说长沙府里就这一家客栈?还有一点,万一你们不进‘福悦客栈’大门的话,那他们岂不是会白白地扑了个空?我看那什么鲁先生似乎不像个莽撞之人,怎会如此粗心大意?”
她这一番话着实令其余几人为之一怔,几个人此时均是一样的心思:是啊!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要拦截的二人会在“福悦客栈”落脚呢?
燕抒义的双眼一片茫然。
燕抒情的目光一亮。
只听燕抒情忽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哥哥和我的动向,再及时报给那些江湖人。”
慧见奇道:“可是当日在客栈,那些江湖人足足在店内等了一个多时辰,更有甚者,早在小僧之前便已在店内等候。这可不像是接到通报现准备的样子呀!”
慕容逸尘也在一旁道:“不错,在下和我那位大哥比慧见师父还要早一点进入客栈,那时就已经有人等在店里了。”由于从桃源谷一出来,君韶歌便嘱咐慕容逸尘尽量不要向其他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慕容逸尘始终用“那位大哥”来代指君韶歌。
听到二人这么说,燕抒情不禁满腹疑惑地道:“那这么说来,也不是有人在暗中跟踪我二人了?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法解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众人只觉疑云重重。
也许,在这层层疑云中就隐藏着能够揭示真相的线索。
但是,这样层层包裹的真相究竟是怎样惊人的事实呢?
谁也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这样,在通往苗疆的路上,一辆马车跟随着马队缓缓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