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另类
开发人类智力的矿藏是少不了需要由患难来促成的。要使火药发火就需要压力。
——大仲马
当个体以团体成员所认为格格不入的身份进入到这样的团体,那他就是一个另类。集体意识对“另类”的态度,远及人心所不能到达的暗处,也正是在这样的暗处,集体的嘲讽很容易演变成对“另类者”的霸凌。
霸凌真的只是强者对弱者的欺负?有知者对无知者的手段或聪明人对笨蛋的打压吗?
非也。
只要是格格不入者,无论强弱、大小、聪愚,都可能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一旦集体意识对个体有了契机,再加上一声吆喝,霸凌的事儿就算是有了开端。
“如果你不想让大家瞧不起你,有心做好这份工作,就把眼镜和书都扔掉,”这是跟车司机林柯对我无稽却又不荒唐的忠告,理由很简单——不要使自己显得格格不入。没有哪个送水的同事戴着眼镜装得文绉绉的,更不可能还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粗糙鲁莽一点,随性自然一点才是该有的样子,入行随俗,休息间隙至少是应该和工友们扯着嗓门瞎吹牛皮扯犊子的。不看书可以,但不戴眼镜怎么成?瞎眼睛吹牛皮可以把牛吹上天,瞎眼睛送水可不能把水送到客户家饮水机上,于是摘不掉眼镜的我自然被列入集体嘲笑的名单。
假正经。
装斯文。
书呆子。
……
只要能想到的标签,都已在集体共识中被贴上去,他们嘲笑烈日下干活笨拙的影子和嘴里说出的每个字。我只好选择熟视无睹,把自己锁在沉思的深渊,要么思考小说的新章节,要么重拾那本看到一半的《忏悔录》,在卢梭的精神世界寻找一剂治疗失眠的良药,对于本身就不擅长吹牛的我来说算不上一件坏事吧。
“你很老吗?为什么看那么老的书?”我跟车的司机林柯翻起陈旧的书皮,随手扔到小厢式货车靠坐后面的架子上。“告诉你这样很危险,怎么不听呢?”
“我不怕他们笑话,再说闲下来看看书有什么危险呢?”
“有什么危险呢?谁知道。可为啥非得去看?你是还在上学吗?是需要考试吗?”
“没有,不用,”我摇摇头。
“大家一起干活,需要的是乐趣,而不是制造使大家不适的气氛,懂吗?你不能把自己排斥出去,否则吃亏的会是你自己。高兴些,脸上多挂点笑容,你还是个孩子,没到愁眉苦脸的年龄。”
“可我快乐不起来,”之前还可以勉力地伪装一幅笑的样子,但现在连装也装不出来了,现实即是如此,当你自以为可以很坚强时,其实正在一点点被失意吞噬殆尽。曾有过的多少希望,也慢慢变成挥之不去的梦魇。没有谁喜欢苦难,也没有谁会刻意一头扎进苦难这条长河。只是我们躲不过才不得不承受而已,只有走完苦难的历程,经过无数年月的洗礼与成长,才敢于回味罢了。
“看你就是长时间没休息好,午间打半小时盹,养足了精神,下午才有力气继续干活啊!”林哥打量我黑黑的眼圈和疲惫不堪的脸。
“我睡不着,晚上也是。”
“是因为每天上班的时间太长吗?新员工大多不习惯,熬过半月就好了。”
“习惯的,只是……这不是我渴望的生活和工作,”我摇摇头。虽然每天上班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半甚至十点钟,也没有周末或轮休的说法,但相较于在发行站没日没夜的日子确实好了很多。
“那你怎么会选择来这里上班呢?依我对你的直觉判断,寻找理想的职业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啊!莫非你渴望就此找到出路吗?”
“啥出路我不知道,但我得先生存下来啊!”现实的困境总是要经历的,绕不过去,像你过河必须要走的桥,多狭窄多危险都得经上面才能走到对岸,能有什么选择呢?
“但你情绪积压太多、心事重重、精神恍惚,每天早上到派单室对单都有错漏,工作也心不在焉,食无味、思无绪,长此下去,你会被压垮的,又何谈生存呢?”
还没等到自己被压垮,林柯警告的危险就已经临头了,工友们的嘲笑在没人制止的情况下变得肆无忌惮,每天早上到派单室对单,工友们便嬉闹着围拢来,从开始的暗地里偷窃很快演变成明目张胆的公然抢夺。俨然是躲不过的,只能自己设防,纵然千般小心,每次交接单也总有遗失,十几块几十块,或者一两只桶的单子被偷走。派单室的同事对任何职责之外的情况都视而不见,也对我提出的单独交接票据的要求置之不理,按她们的说法,没有权力在我交单的时候阻止其他人进办公室,和同事相处是需要我自己协调和改变的。
司机林柯没有伸出援手,他建议我向沈助理反映,但沈助理也只得把情况往更上一级汇报。
还是那间面试时的总经理办公室,王经理冷冷地看着我说就知道我会干得糟糕,自我来之前从来没发生过反映的类似的情况,大家都彬彬有礼,和睦相处,气氛融洽,我一来就什么问题都发生了,那肯定就得在我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了,要的不是别人的改变,而是我自己得反省。走出办公室,我再次深切体会到孤立无援的无奈,被公然抢夺的人,却不得不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反省。唯一看到的希望就只有沈经理到派单室去警告了工友们几句,所得到的效果却是过后的变本加厉。人性一旦被放纵,会膨胀到什么程度?集体意识的扭曲,会把其中的个体扭曲成什么样子?他们没有一个是穷凶极恶之徒,对我也没有任何仇恨,甚至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什么坏事,会成为抢劫者的帮凶,会成为欺凌者的一员,他们如此平凡,也至于从大流的恶而不自知。那一刻我体会之深,哪怕时间消逝了无数往事,这却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像一盏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引路灯,告诫我自己要坚持做什么样的人,告诫自己哪怕在集体意识扭曲的时候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与坚定的原则。
林柯向沈经理提出了两全的解决方案:安排我自己骑三轮车在周围的厂区宿舍送水,因为就在厂区周围,下午就可以早点收工回来对单据,把时间和其他工友错开。沈经理欣然应允,单独给我在厂里领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每次可以拉二三十桶水到桃源路一带的厂区宿舍派送。几个来回取水,送完收工比此前提早了很多。
工作因此变得顺利,单子也不再有遗失的情况。
平稳地度过了四五天,似乎一切都已经走上正道,这天我依然满载从水厂出发,送完桃源路的第一个宿舍区,要骑下近百米的陡坡驶进桃源路到第二个小区,但还在坡顶,刹车线就咔嚓一声断掉了,车像脱缰的野马完全失去控制,载着八桶水和十几个空桶朝坡底横冲直撞,只能死死把住方向不使整个车身因颠簸而发生翻滚,更乞求不会有行人或车辆从失控的车前突然窜出。车在急速加快,眼看将要冲过桃源路另一面的草坪,撞下十几米高的南明河中,想到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了,大脑一片空白,随着“嘭”的巨响,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苏醒,车撞在草坪中间离河岸仅几十厘米的一块石头上,前轮和车轴被撞断的车四周散落着水桶。现场围满了被巨响吸引过来看热闹的路人,他们把我抬到边上躺好,有人着急了解事故过程;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有人出主意现场急救……直到我睁开双眼才松了口气。外伤是在所难免,但幸无大碍,救护人员及时赶到,帮我止住大腿划破长口流出的血,消炎并包扎好。我没有随救护车去医院,谢过周围的人群,勉力爬起来坐在石头上休息,有几位同事闻讯赶来把车和水桶运回去。我回住处养伤,第四天中午自感已无大碍了才返回厂里,沈经理讯问事故经过,医药花费等,要我准备材料上报工伤。下午林柯开车外送回来,私下告诉我沈经理和相关负责人察看过车的损坏情况,判断极大可能刹车被人为动过手脚,但王经理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把这事给紧压下去不让说。
“要不报警吧!这是犯罪了,得把肇事者给找出来,”林柯建议道。
但我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了报警,相信即便刹车是被动了手脚,做这件事的人也并非有意为恶,他们本没一个坏人,只是被集体的恶念怂恿罢了,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行为。“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许发生的一切真的是我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吧!”
林柯有些惊讶,但也觉得情理之中,下周伤情稍有恢复,能勉强上班了,我又回到之前的工作方式,跟司机林柯一起跑车送水,工友们对我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嘲笑和公然的偷抢都没再发生,林柯知道我腿伤并没痊愈,时时帮着一起搬运。
眼看一个月很快结束,拿到工资单时我再次傻眼了,不但工资没有,工伤补贴算上也领不到分文,还连进厂时的五百元押金也倒赔了进去,如果仍要留下工作,得重交五百元押金。原因是前期丢失的单据太多,丢失了单据,送给客户的水收不了回款——其实钱是被偷单据的人给领走了,水和桶的钱就得送水的工作人员赔偿,派单员一项项一张张核对给我看,有理有据令我哑口无言。
兜里揣着分文没有的工资,迷惘无助地从桃源路左转上五眼桥,再穿过凤凰路,艺校便近在咫尺了,之前每天要来回走两趟的路,今天变得特别漫长,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依然没有老人卖书的身影,从那次买水给她喝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她在桥下卖书。
“反正都已到了这境地,再糟糕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看着那曾经摆满书,每次经过都要翻阅一会儿,如今却空空的桥面,我突然打心底自嘲起来,似乎从来没那么“如释重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