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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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骑尾巴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大量更好更适用的产品涌入百姓生活,软性需求覆盖计划体制内已经不适应自由市场的刚性需求已成必然,物资实用转向精神享受的意识迫使技术落后、高成本、低产量、功能弱的计划输出型国有企业、工厂纷纷进入末期淘汰的命运。绵纺厂、针织厂、电池厂、胶鞋厂、工具厂、曾是保密的各种数字编号的工厂等已然落入苟延残喘的生存状态。在完全竞争市场之下,所有企业的命运都被交到了那双无形的手里面,消费者成了考验它们生死的唯一标准。

连同计划输出型工厂被淘汰的,便是源源不断向这些工厂输出人才的各种技术性学校,物资学校、供销学校、轻工业学校、机械学校等,或许它们曾那么吃香,如今却也是岌岌可危的存在着。

这新旧交替的时代,从已被淘汰的教学环境中走出来的青年们不得不逆流而上,在人生创始的开端,骑上了这条人流争着向外挤的世界的尾巴。

没有前几次失业时那样的难过和失落感,挫败感也轻了许多,尽管这次也比以往几次大得多的损失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但既然已经对前路彻底失望,那索性就无所谓了。两个伙伴搬走之后,十几块的房租也交不起了,只好流落到哥他们同在工具厂上班的八个同学合租的三室一厅宿舍,勉强挤占那原本就很狭小的空间。

放下精神和心灵重负,反而在真正绝境降临前轻松起来,不再去找那次次碰鼻的工作,也不再去桥上看卖书的第人是否回来。再没老人的踪迹,她送的好几本书都值得多看几遍的,便成天泡在住处阅读写作,把整个的精神泡在自己的世界里。失落之人,如果学不会借酒浇愁,学不会自暴自弃的话,便没有更多可以追求的刺激了,只有通宵通宵的写作是最好的“消遣”,在放下开了个头的《留逝》,写《浮栖岁月》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与父亲说好的回来和老师联系,但哪里有勇气让他们看到自己像一个囚鼠,躲在黑暗的地洞里将死而未死的样子?

囚鼠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自己吧!

如前文所说,哥他们在,是被市场经济淘汰的工厂之一,只因自己学了这同样的专业,不得不骑上这条末路的尾巴而已,效益不好,厂不景气,工资迟发是常有的事情,不发也是见怪不怪,他已经无法再给我预支生活费,好在还能得到点工资可以勉强度日。然而眼看其他同学陆续辞职去了外省,五个、四个、三个……他的同学们像流水似的离开这个颤巍巍的企业,挣脱学校所学的束缚,迈步向更远的地方行去。终于,这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他们仅剩的三人已经承担不起房租,又得分道扬镳了,我们便找了工具厂后面遥远偏僻的一处便宜的单间民房,现在那里已经是最大楼盘花果园的地界,那些曾经的流落早已无迹可寻。

离城市的喧嚣又远了点距离,我更是把自己隐居其中。

不过这是最痛却又最恬静的时光。

只要不去想,不去沉迷那美好的幻象。发小偶尔会来和我们玩,一起爬后面的小山,在山顶的铁塔下,尚还隐约看得见远处城市的影子。“你为什么不去外省试试,外面的机会多着呢!”他们会问,奇怪我成天混吃等死的样子。“只要我一天没饿死,就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但默默地没有说出来。此前在报社发行站的一个姓秦的同事也隔三岔五来串门,我们在没火车经过时的铁路上散步,用哥在学校时积攒下来的相机拍照,天南地北地聊天,像童年时候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他们说我显胖了,脸上平静得没有忧愁的样子,似乎生活平静如常,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照片中的样子,那仿佛就是另外一幅模样。

为什么你没有被现实压得更苍老憔悴。

因为我想保持离开时的样子——

本来就已满怀忧愁。

何必不微笑呢?

于是那段时光恬静得仿佛忘记了走,然而现实还是无情地撕裂了这难得的伪装,哥他们厂的工资终于还是拖欠了,只发了几十块钱生活费,还没交房租,生活费就已经无法维持。

“实在没有办法了,要不你还是先回去……老家吧!”哥不忍心地说。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无望的决定。

“……如果不想到省外的话!回去一段日子,等我这里有所好转,再回来重新好好找一份工作……”

我静静地坐在在租住房前院子头的高坎上,披着难得的月光,眼下便是通往远处的铁路。

“为什么你不坐着它远远逃离这城市的喧嚣?”

我抬头,看看那原本是故乡才有的圆月。列车轰隆隆地驰过,那猛烈撞击铁轨的声音似要击碎这难以平复的灵魂。若还剩下一丝绝望,那也随列车驰向远方。

“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列车轰隆隆的驰过,随着‘呜——’的一声长啸,在山那边消失掉,便只剩下公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嚷了。我似乎能感觉到城市在这喧嚷中流光异彩、玉宇飞虹,然而在这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感受过也挣扎过的人,都会像它底里的沉渣那样,要把自己在这小城的历史一一记载下来。……或许你曾像这只白鸽,拍打着受伤的翅膀从它的高空飞过去,恐怕跌落,反倒跌落了,跌落在这伤痕里面……”后来,当我把这段经历揉碎成另一幅面容,在《留逝》里展现的时候,仿佛那成了另一个人的悲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一天,我梦见这个人把我压在身下用力厮打,我努力挣脱,爬起来,把他反压到身下,这时我又变成了他,看到刚才的自己被打得满脸鲜血,我害怕了,放开颤抖的手从梦中惊醒。

我始终是我自己,只是我自己。

孤独而狼狈地行走在回乡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