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守望者
做个坚强的守望者,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
竹屋隐藏在那山脊后面的竹海之中,其实只要走进那片竹海便不太难被发现。通往竹屋的曲折小道随身覆满杂草地,院坝前的土地有很多年前被开垦过的痕迹。竹窗紧闭、竹门虚掩,但因为被堆和如山的各种书籍挤压,也只能推出更大点的缝隙勉强挤进去,尘埃和蛛网把仅够一人容身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经过简单的清扫整理,把这似乎早被遗弃的屋子腾出了更大的空间,足够容身躺在四壁的书墙下睡觉,我计划在这片与家相距不远又离群索居的竹海隐居下来。
自从看守所逃出之后,或许是因为在山谷东躲西藏的时间太久,我失去了回忆过去和探索外面世界的欲望,那过去的——未来的——经历在脑海里变得混沌不堪,无法再把它清清楚楚整理出来,它们一件件在从我的记忆中被剥离掉。
按老婆婆的说法,是因为我扰乱了时间,人可以回忆过去,但不能带着记忆回到过去。老婆婆在竹屋出现,告诉我这些时,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她这个人来,只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她就是那夜叫我来这片竹海的老人。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听她讲那些曾经在城里的经历,像听别人的故事,陌生而无法理解。
“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老婆婆笑得很慈祥,她讲的故事并没有填补我人生中很大一段空白。但当她讲她自己的故事时,我立即便沉迷其中。她是这间竹屋的主人,自她爱人去世之后,便早已搬离了,只把她爱人一生钟爱的东西——书留在了里面,那也是他爱人一生忏悔的根源。
老婆婆和爱人在城市有不错的稳定职业,两人和普通市民无异,过着平淡往复的人生活,不用为生计发愁,每天考虑最多的便是柴米油盐,那时候的他们说不上有多大的理想抱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爱人一生爱书,人过中年,他越加沉迷的书本里的知识已经和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无法调和,他要么因为深思而变得沉默寡言,要么就在为必须面对的生活琐事暴躁易怒,难与人相处,孩子们都因他古怪的无法靠近的脾气而远离,他无所谓自己在书的海洋迷失方向,从而远离了平淡的现世。人到暮年,爱人才慢慢意识到,他被一生沉迷的东西所耽误,书本是开拓无限天地的基石,是使现实世界变得更加精彩无比的精神道具,他却用这基石垒起高耸入云的四墙,把自己围在里面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像身处密不透风的牢房无法出来。他开始误入歧途式的忏悔,此后便独自悄悄搬离了一直生活的那座城市,连同爱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也仅有他一生所钟爱的书。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给老婆婆,告诉她他要独自一人带着那把他困住的牢笼,远离尘世到没人能找得到的人地隐居下来,用仅剩的人生来忏悔自己的愚蠢行为。
其实老婆婆并不难找到他隐居忏悔的这片竹海,她便陪着爱人,老俩口便在这竹屋相伴到最后。爱人临终遗言是吩咐老婆婆把书全部烧掉,免得别人再像他那样因为执迷其中而遗害一生。老伴去世后,老婆婆舍不得毁掉爱人一生的心血,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便把它留在竹屋,自己回去和子女一起生活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再回来这竹屋了,”老婆婆说。
“那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吗?”
“不,因为撒旦的足迹。”
我方才想起那天与中年男人的突遇和夜里他阴沉的说话,撒旦也是循着我的足迹来的。
“他无法对你和儿时的你动手,或能假手他人,但你能够和他对抗,当你面对那三十万时,当你面对撒旦的无数诱惑时,也是这样对抗过来的,你依然能够对抗得了。”
“那我应怎么办?”
“相信自己,做一个好的守望者。”
“守望者,”我想起小孩手中的那只鸟,那也是我小时候偶然得到的,它也像一个守望者,“那只玉石雕的小鸟,是你送给‘我’的吗?”
“幸运的是,我比撒旦提前一天见到了‘你’,”她看看我眼角无法消除的伤痕,“有些东西你无法消除,就像无法被彻底杀灭掉撒旦那样,他会伴随你一生,有时候甚至你自己也可能会成为撒旦,当你沉迷在毒品的幻象、当你给家乡带来无尽的灾难、当你在黑暗的牢狱里把自己推向死亡、当你捡起那块瓦片、当你抡起那巨大的斧头……其实你就已经成为了撒旦本身。”
“我不想这样,”我摇摇头,“我也不想杀死无数个自己来成全最终一个我。”
“做个坚强的守望者,一切都会好的,”老婆婆笑着说,“你没有杀死无数个自己,你只是在拒绝无数个撒旦。”
老婆婆当天就离开竹屋回去了,留下我独自一人与四同高高的书墙为伴,她离开前告诉我,和我的交谈使她想到了处理那些书的办法,她要把它们变成无数人的守望者,使它们变成那些濒临黑暗的人的明灯,保护他们不会跌落深谷。
从那之后,我变成了坚实的守望者,守护着自己的童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陪伴他一天天成长起来。我们从起初的害怕到后来无话不谈,也经历了好长的时间,但这种友谊一旦建立起来,便有些牢不可破的了,我无数次以朋友的身份警告“他”,如果现在荒嬉不努力,以后就会像我这样成为完全无望的枯骨,须发蓬乱、目光暗淡、面黄肌瘦,被村里的人们认为疯子的人。这些话想必对“他”产生了影响,在一天天改变。每一次成绩的提升或新知识的发现,“他”都会兴奋地告诉我。我也把竹屋里的书挑很多好的借给他看,有时候我们会沉浸在看过的书的讨论之中。
我没把“他”带去过竹屋或更远的地方,我们只在家的附近见面,之后便匆匆道别,“他”也没办说服坚决不信的村邻们,我事实上并不是不能靠近的疯子,没人相信“他”,甚至为此,有一段时间“他”还因此为了自己人身安全被看护起来。
时间漫长而又短暂,混沌而又清晰,“他”走过了人生一个个面临改变的抉择或拒绝了无数次撒旦的诱惑。有一次,他很无奈地告诉我,由于家人还是担心他成绩不好,考不上学校,给他在城里找了父亲朋友的修车厂,考完事不理想的话就让我去做学徒,这样的境况,觉得周围都没有人相信“他”能够突破自己,使他对学习有些泄气,不想再在学习上努力,干脆就去做一个学徒吧。终于这天还是如期而至,到了作为守望者的我应该承担起重大责任的时候,我不可能再让自己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告诉“他”唯有学业才是唯一的选择和出路,一定要考出好的成绩来。“他”因我的坚决感动不已,夜以继日地更加努力学习,以备战考试。那段时间我们很少见面,但每次见到,“他”都会告诉我学习情况和自己不断提高的自信心。当他把两份录取通知书给我看,说是突然送到家里,家人都惊呆了时,我们抱头痛哭,我为他高兴,也为自己作为守望者而自豪。
“他”进省城读书那天,我远远跟随载着“他”远去的长途客车走了很久,我想跟上自己的脚步,但或许现在已经跟不上,“他”走上了一条我不用太担心会毁灭家乡的路,已经离开我所能守望的范围,未来——我的过去——要靠“他”自己去选择了,我突然像卸下身上的千斤重担,却又孤独而沮丧,像一个濒临死亡的垂暮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似乎再也没力气回到竹屋,我想再看看为我的努力而高兴的家人,再看看那从来不敢靠近的家,但只到离家不远的村口山脚,我便已经累倒了,靠着一棵松树坐下,很快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