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长与山海经
鲁迅儿时有一位保姆,她的姓名无人知晓,人们习惯地称她“长妈妈”。鲁迅平时叫她“阿妈”,讨厌她时便叫她“阿长”。她是绍兴东埔大门溇人,夫家姓余,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叫五九,做裁缝的,她只生一个女儿。她一辈子当老妈子,很少回家,直到临终。
鲁迅家原有一个女工,即章福庆的老婆阮氏——“庆太娘”。她身材高大,她才是真正的“长妈妈”,人们称她“阿长”。后来她离开周家,这位东埔的不知姓名的女工来了,虽然长得矮而胖,然而大家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便成了“长妈妈”。
说起这位长妈妈,鲁迅并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她喜欢嘁嘁嚓嚓,向他人低声说起什么事,还要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周家一有些风波,鲁迅总疑心和这位的嘁嘁嚓嚓有些关系。
长妈妈管束着幼年鲁迅,不许他乱走动,连拔一根草,翻一块石头,也都要责备他顽皮,扬言要告诉他母亲。
夏夜,长妈妈睡觉时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央摆成一个“大”字,挤得鲁迅没有余地翻身,苦受着她那肥胖身躯散发出来的火焰般的炙热。有时还把一条肥壮的胳膊搁在鲁迅的颈上,鲁迅推她,不动;叫她,也不应。鲁迅只好向母亲诉苦。母亲也曾含蓄地说,“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这意思是要长妈妈多给孩子一些空席。长妈妈不开口,到夜间,仍摆一个“大”字。
岁末除夕,是孩子们最高兴的夜晚。辞岁归来,从长辈那里得来红纸包着的压岁钱,放在枕边,想着明天可以用它买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这时候,长妈妈进来了,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然后极其郑重地说:“哥儿,你牢牢记住,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要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住,这是一年运气的事,不许说别的……”
第二天清早,鲁迅醒来,没等坐起,长妈妈就惶急地伸出胳膊将他按住,又用手摇动他的肩,像是有所求似的。鲁迅忽而记起了,说:“阿妈,恭喜……”“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长妈妈欢喜得将一块冰冷的福橘塞进鲁迅的嘴里。鲁迅后来说,“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鲁迅不喜欢长妈妈的另一个原因,是长妈妈踩死了他饲养的可爱的小隐鼠。
隐鼠是一种只有拇指一般大的小鼠,不做坏事,不畏惧人。有一回,在一间空房里,鲁迅听见“咋,咋咋咋咋”的叫声,乡下人习惯地把这称作“老鼠数铜钱”,推门进去一看,一条蛇伏在横梁上,地上躺着一只隐鼠,口角流血,两脚却还一起一落,没有死。鲁迅便捉来放在一个纸盒内。大半天,隐鼠竟苏醒过来,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第二天便复原了,但不逃走。把它放在地上,它时时跑到人前来,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把它放在饭桌上,它捡些菜渣吃,舔舔碗边。把它放在书桌上,它从容地行走,看见砚台便舔吃墨汁,没等鲁迅写完字,墨汁被舔干了。鲁迅很喜欢它,把它当“墨猴”养着。
过了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那常在地上、桌上行走的隐鼠不见了,吃午饭时也不见它出来。鲁迅焦急了,这时长妈妈告诉他说:
“隐鼠是昨晚被猫吃了!”鲁迅因此憎恶吞食弱者的猫,决心要为他的隐鼠报仇。他先去追赶、棒打家里饲养的那只花猫;后来,凡遇见猫,不论是家猫还是野猫,他都狠狠地加以袭击。
大约过了半年以后,鲁迅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隐鼠其实并不是被猫所害,而是它在地上行走时,竟沿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长妈妈一脚踩死了。这是鲁迅先前没有料想到的,他因此不喜欢长妈妈。但即使如此,鲁迅厌恶猫的心理,也没有因之而有所改变。
长妈妈教给孩子的,还有许多说不完的奇怪道理。譬如人死了,不能说“死掉了”,而说“老掉了”。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屋内,不应该进去。饭粒掉在地上,必须捡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晾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对于这些烦琐的道理,鲁迅感到厌恶;对于长妈妈的唠叨也很反感。不过,有一次,却也对她产生了空前的敬意,那是在她讲过“长毛”的故事以后。
长妈妈所说的“长毛”,不仅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的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长毛进城时,鲁迅一家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一个年老的老妈子看家。长毛进门时,老妈子便称他们“大王”,还诉说着自己挨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个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去,还带着一条辫子,那正是门房的头颅,把老妈子的胆都吓破了。长妈妈还说,那时候小男孩也要掳去做小长毛,漂亮的姑娘也要掳去。像长妈妈长得不好看,颈上又有许多疮疤,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不料长妈妈却严肃地说:
哪里的话?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打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掉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鲁迅听了,感到惊异。他一向以为长妈妈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却不料她竟还有如此伟大的神力,从此对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
鲁迅对长妈妈的敬意,在他得到四小本绘图的《山海经》后,更加深切了。那是鲁迅听了远房叔祖玉田老人说起这部书以后的事。
周玉田家藏书很多,有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鲁迅喜爱的插图《花镜》。玉田老人说,他有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着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鲁迅很想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逼玉田老人去寻找。
问别人,也得不到真实的回答。
手上倒是有几百文的压岁钱,买罢,又没有好机会。绍兴城内有书可买的离新台门很远,鲁迅一年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而那时候,两家书店又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没有什么,但一坐下,鲁迅就会想起绘图的《山海经》。大概是太渴慕这本书了,连长妈妈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一些日子,鲁迅还记得,是长妈妈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鲁迅,高兴地说: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鲁迅感到很惊讶,全身都震颤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使鲁迅对长妈妈产生了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做成功了。她确有伟大的神力。那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失了。
长妈妈买来的《山海经》,四小本,刻印十分粗糙,纸张发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它是幼年鲁迅最初得到的最为心爱的宝书。看那画面上,确实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在长妈妈逝世27年以后,鲁迅写了一篇散文《阿长与山海经》,详细地回忆了这件事,末尾还满怀深情地说:“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