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菊花香(3)
她拿起一根蜡烛,点燃,来到起居室里。这里没有火炉,因此不可能像外面那么暖和,阴冷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她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四下看了看房间,桌上的玻璃杯反射出无数个小小的烛光,星星点点映照在一个花瓶上,几株已经残败了的粉红色的菊花插在花瓶里,黑漆漆的桌面也有几点烛光。菊花凋谢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她怔怔地看着菊花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开始比较椅子和橱柜之间的距离,看看能不能容下丈夫的身体。她决定把椅子挪开,这样就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在他周围走动,她找来两块宽大的旧布料铺在地上,其中一块是红色的桌布,这样可以避免把地毯弄坏。一切准备妥当后,她准备走出起居室,突然她的身体没由来的抖了一下,有点冷,她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丈夫的衬衣,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她把衬衣放在火炉上暖着。在她忙碌着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婆婆仍然坐在椅子上摇晃、哭泣。
伊丽莎白对她说:“妈妈,去摇椅上坐着吧,您在这儿会碍着他们走进来。”
老人迈着迟钝、沉重的步子走到火炉边,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个没完。伊丽莎白重新在杂物室里拿来一根完整的蜡烛,正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几个人含混不清的说话声飘进这间小小的,密不透风的屋子。她呆呆地站在杂物室门口,老妇人也停止了哭泣,沉默地等待着。脚步声从台阶上来到院子里,最后停在屋门外。
马修仔的声音响起了,他是矿井经理,伊丽莎白听他说道:“注意点,吉姆,你走前面。”
屋门缓缓打开,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男人倒着走进屋,他的双手抬着一副担架;一双穿着工作靴的脚出现在她们眼前。另一个抬担架的人弓着腰站在门口,这两个男人停在那里没有继续走进来。
一个满脸白胡子的矮小男人开口问道:“把他放在哪儿?”
伊丽莎白缓过神来,走出杂物室,手里还攥着蜡烛。
“放在起居室。”她对他们说。
“吉姆,进去!”经理朝里面指了指,抬担架的两个男人开始朝屋内走去。穿过第二道房门的时候,他们不小心让盖在死者身上的衣服滑了下去,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出现在两个女人面前,这就是老妇人的儿子、伊丽莎白的丈夫。矿工在干活时都会把衣服脱掉,她们对此没有质疑,只是悲伤让老妇人再次号啕大哭。
“把他放在这里,注意,”经理对两个矿工喊道,“小心点放在布上。注意!注意!你也太不小心……”
一个矿工没留神桌上的花瓶,把它碰倒在地,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把担架放下。伊丽莎白顾不上查看丈夫的尸体,她先把摔碎的花瓶和菊花捡起来。
“请等一下!”她喊道。
她快速地把地板上的水擦干净,经理和两个矿工默默地看着她。
“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料不到!”经理显得很烦恼,也很疑惑,他边用手擦拭额头,便抱怨着说,“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一件也没有!他本该早就离开那儿的。实在是太蹊跷了!煤块掉落在他身边,他没被砸上一点儿,却被困在里面闷死了。空间那么小,他身上没破一点皮,小到令人难以相信……”
经理朝担架上看去,可怜的人儿身上都是黑黑的煤渣,光着上半身,背朝着大家。
“医生说死因是‘窒息’,我见过经历的事情不算少,但这件事是最恐怖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这么做。一点外伤都没有,困在狭小的地方,没有出口,简直和捉老鼠一个样……”说着他的手猛地抬起又猛地朝前一抓。
两个矿工难过地转过头,他们无能为力。
发生在同伴身上的离奇遭遇已经把他们吓得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楼上传来小女孩尖锐的叫声:“妈妈,妈妈,谁来了?妈妈,谁在家里?”
伊丽莎白几步冲过去,拉开楼梯门朝上面喊道:“别嚷嚷,快点睡觉!立刻!家里没有来人……”
说完她朝楼上走去。她的脚步声清楚地传到楼下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还听到她对小女孩说的话:
“傻孩子,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极力控制着不让孩子看出她糟糕的情绪。
“是不是有人来过?爸爸回来了?”小女孩害怕地说。
“他回来了,被别人抬着回到家。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睡吧,好孩子。”
楼下的人静静听着她和孩子在说话;他们打算等小女孩重新睡下后再离去。楼上,伊丽莎白仔细把孩子们的被子掖好。
“他喝了很多酒?醉了吗?”安妮轻声、不安地问妈妈。
“不!他没醉……没喝醉。他睡着了……睡得很熟。”
“在楼下睡着?”
“没错,小心别吵醒他。”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不多久,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听起来似乎在害怕某样东西:
“妈妈,这是哪儿发出的声音?”
“你听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别瞎想。”
那个奇怪的声音是女孩的祖母发出的。这位老人家还在犹自伤心落泪,身子一刻也没停止摇晃,经理听到小姑娘的疑问后,连忙用扶着老妇人的胳膊,嘘了几声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
老妇人这才从哭泣中醒悟过来,张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经理;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现在几点钟?”小女孩总算要睡下了,在临睡前,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娇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怜。
“十点了。”母亲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安抚她。然后她吻了吻孩子们,一如以前一样。
经理马修兹用手示意矿工出去。他们各自带好帽子,抬上担架,从死者身边走过,他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连走路都踮着脚,等到离开小屋很远的距离后,他们才开始说话。
伊丽莎白走下楼,屋里重新变得冷清,婆婆挨着儿子的身体,坐在起居室地板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给他收拾一下,然后入土安葬。”伊丽莎白说。她先把水壶放在炉上烧着,然后开始解丈夫的鞋带。她膝盖跪在地上,由于鞋带很难解开,屋子里又只点着一支蜡烛,这让她不得不凑近鞋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下一只沉甸甸的工作靴,随手把靴子放在旁边。
“帮我一把,来。”她对老妇人说。于是她们一起努力,把死者的裤子脱了下来。
两个女人站起身,怀着深深的敬意俯视着这具没有生命、却不容侵犯的尸体;时间过去了很久,她们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战栗着,神情严肃。老妇人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伊丽莎白看着丈夫的遗体,觉得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冷冰冰没有生机,令人敬畏。从此,她和他的矛盾消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笔勾销,她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弯下身子,把手放在丈夫身上,似乎在乞求他醒过来。他的身体还有温度,密封的空间温度很高。老妇人的手抚摸着他的脸,眼泪像雨点似的掉下来,久久都无法止住,她的嘴不停地念叨着,却没发出一声抽泣。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脸上,吻着他的嘴唇,他们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她想和丈夫说话,想把心中的困惑说给他听,她竭尽全力想和他说话。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不可能再开口,就那么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从此以后她将独自生活。
伊丽莎白起身去厨房,然后带着一盆热水、香皂、毛巾和法兰绒回到起居室。
“我要把他的身体擦拭干净。”她自言自语。
老妇人木木地立起身,伊丽莎白跪在地上给丈夫仔细地擦脸,她擦得那么细致,用柔软的法兰绒轻轻地在他金黄色的胡须上掠过。伊丽莎白虽然认真地擦拭着,心里却有着深深的畏惧。看着媳妇对自己儿子的温存,老妇人有些嫉妒,她说:
“让我来吧!”说着她在儿子的另一侧跪下,伊丽莎白洗到哪儿,她就用毛巾擦到哪儿;黑色圆帽因为她身体的动作,时不时和伊丽莎白的头发相碰。她们在擦拭过程中深切感觉到他已经死去,真真正正地离开了,过了好久,她们才结束清洗工作。在她们的手触碰到死者的时候,两个人心里都有奇特的感觉,除了相同的恐惧外,儿子的去世让老妇人觉得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是虚无缥缈的,现在的自己已无法在被称为母亲;而伊丽莎白则认为自己被无情地抛弃,孤苦无依,还未出世的孩子此刻成了她最大的麻烦。
擦拭完毕后,死者原本白皙的皮肤完全展露出来,他本来就长得十分英俊,身材伟岸,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儿此刻却成一具毫无感知的尸体。
“愿上帝与他同在。”老妇人在良久注视后说了这句话,语气中带着止不住的惊恐,“孩子,我最爱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几乎无声,夹杂着害怕和慈爱。
伊丽莎白控制不住再次紧紧搂着他,她的脸藏在他脖子和肩膀中间,身体因为悲伤和害怕而颤抖着;她知道他不可能再醒过来,只好和他分开。她无法把自己温热的体温传给他,他真的死了。噩耗带来的绝望和悲痛,以及沉积已久的矛盾和疲惫像两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她惊惶无措,觉得自己不能应付过来,他死了,同时也把她的生命带走了。
老母亲又开始自言自语:“他多完美、多纯洁,就像一个未沾尘世的孩子,纯白的身体没有一丝污垢,简直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她的语气带着炫耀,这是她的孩子,是她赋予他生命,给予他完美的身体。一旁的伊丽莎白没有说话,脑袋始终低低地耷拉着。
“他睡得好安静,伊丽莎白,你看,和平常没有两样,可爱得像一只小羊!我想,他一定是平和、安详地死去,你想啊,那些狭小的空间,一个人待在里面,淡然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伊丽莎白,他做得对。如果他情绪暴躁,身体上会出现伤口。可爱的孩子,我最爱的孩子。现在我还能记起他的笑容,那么爽朗,那么天真,他的笑声像清脆的铃声,同龄人中就数他最可爱,伊丽莎白啊……”
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了,伊丽莎白看着丈夫的脸。他的嘴张开一条小缝,嘴唇有些脱水般皱起来;眼睛半开半闭,早已失去了生机。他生命的钟表停止了转动;熟悉的他消失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具令人压抑和恐惧的尸体。这种感觉侵占了伊丽莎白的内心,她对丈夫的熟悉感觉完全没了容纳之处。她接受不了朝夕相处,肌肤相触的丈夫在自己心目中变成另一种模样,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还怀着孩子,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就像一枚桃核噎在她的喉咙里,又像一块藏在她肚子里的冰!纵然被温暖的皮肤包围着,刺骨的寒冷依然能清晰感觉出来。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丈夫。一切都让人那么害怕,这就是真相的威力?他们不再是夫妻关系,他们毫无瓜葛。可回忆清楚地告诉她,他们曾相爱过,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对方,赤裸地、透明地呈现在对方面前。然而激情消失后,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就变成了陌生人。看着丈夫的遗体,她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麻木地想:我怎么了?我做了些什么?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产生矛盾?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吗?我只看见一个男人的尸体躺在地板上,我究竟和谁生活在一起?是他,还是别人?想到这儿,她突然醒悟道,自己和丈夫的相逢。相恋和相处只不过是一场梦,是虚假的。他们互不相识,懵懵懂懂走在一起,产生了感情,又相互排除,对自己而言,对方都是陌生人,因此根本不清楚自己和谁产生了矛盾。但现在,她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晚了,她只有一个人默默承担结局。她知道自己以前想得太过美好。她以为找到了能托付终身的人,其实他没有这个能力;她以为自己十分理解他,但他始终站在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同时有了些愧疚,她再次注视这具冰冷的尸体。自己曾对他产生过厌恶,但无法改变他是孩子们的父亲这个事实,他的死也让她冷静下来,她感到灵魂已随他而去,留给自己的不过是一个空壳。他赤裸的身体仿佛在控诉她的无情,羞愧和不安涌上她的心头;她确实抛弃了他。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接受。她看了看丈夫的脸,随后转过身站在墙壁前。她曾努力想把他改变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样,她一直拒绝和真实的他相处。此时此刻,她明白自己过去做的蠢事。可现在醒悟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机会来弥补过错,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死亡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她绝望的心境获得了救赎。
但悲伤和痛苦依然存在,她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可怜的人儿如何度过了最后一刻?在恐惧和绝望中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想到这些她简直要窒息了,她无法减轻他的痛苦,只能悔恨地注视着地板上他那冰冷、赤裸的身躯。他已和她分离,即使他们之间还有孩子,但孩子只不过是循环往复的生命力的象征。相对于母亲这个角色而言,妻子做的事情要多很多,也恐怖得多。相信他在临死前一定也有过这种想法,成为一个好丈夫并不容易。她幻想着,如果有阴间,两人还能相遇,但因为忘记了阳间的生活,两个人注定擦肩而过,虽然各不相识,然而心里有着莫名的悔意。孩子留着两个人的血,却不能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况且他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们之间更不可能再有一丝联系。她的人生仿佛是一出戛然而止的话剧,音乐和演员中场离去,两位主角各奔东西。刀割般的痛楚折磨着她,她的人生落下帷幕。早在两人产生矛盾的时候,她的命运便走向了结局。他是她的丈夫,那又怎么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失了。
“伊丽莎白,他的衬衫在哪儿?”
她把对着墙壁的脸转向婆婆,然后默默地走到火炉边拿起正在烘烤的衣服。她想大哭,号啕大哭,可她哭不出来,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烘得很暖和。”她的手仔细摸了摸衣服的每一寸地方,这才放心地说。死去的人总给活着的人一种威严不容侵犯的感觉,因此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清理他的身体。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她在清理过程中一直怀着谦卑、尊敬的心情。人死后会变得僵硬,重量也有所增加,穿衣服这件事就变得特别困难;她从未想过他会变得那么沉重,没有知觉,他是一小块即将在热水中融化的冰,抓也抓不住。她为此而感到害怕,感到不知所措,这种恐惧就像一条望不到边的大河横在眼前,她急于想到对岸去,但苦于想不出渡河的办法。
衬衫已经穿在他身上。他仰面躺着,一床被单挡住了他的身体。她们走出起居室,伊丽莎白关上房门,用锁扣牢,她不希望孩子们走进这儿;她的脸上看不到惊恐和悲伤,就那么安静地在厨房忙碌着,收拾着。她明白自己今后的生活将困难重重,但她无法改变,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供选择,哪怕伤痕累累也要坚定地走下去,在生活和死亡面前,她不得不认命。
四周寂然天声,让人心里格外平静,真想让大家都来分享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