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干草堆里的爱情(1)
这篇小说讲的是发生在乡下的爱情故事。杰夫利与莫里斯是兄弟,他们都是农场主的儿子,在一个干草收获的季节,他们分别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一
山腰上朝南的地方有两大片田地。干草刚刚收割完毕,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两片田地反射出黄绿色的光明晃晃的,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山腰的另一边有一道高大的绿篱,阳光下,它在明晃晃的草地上留下一块黑色的阴影。树篱上边已经堆起一座高高大大的草堆,阳光下干草发出柔和耀眼的白光,使原本堆得厚实严密的草堆看上去很柔软,没什么分量。在泛着黄绿色的光芒的田地间,白亮的草堆正越堆越高。再往后走几步,有一座已经堆好的草堆。
树篱之间有一处缺口,一辆空着的大车从中开了过来。远处山脚下那片田地的一角,一辆装满干草的车正开往小山上的干草堆处。那片田地上,还有些已经成熟的干草,其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白色的小点儿,那是在翻晒干草的人。
下一辆运干草的车还没上来,等着的两兄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上一车干草刚刚装卸完,他们站在那儿用手臂擦去额头的汗水,天气太热了,他们又刚刚装卸完一车干草,现在还不时喘着粗气。呆在一座高大宽阔的干草堆上,使他们看上去比树篱还要高。他们的身体的重量使草堆微微下沉,整个草堆看上去就像一个中间微空的大容器。阳光照进来,干草浓郁的草香散发出来,在炎热的气候中,逼进人的鼻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兄弟俩的身体有一半沉进了松软的草堆,显得很渺小而笨拙,好像待在一座崇高的祭坛上的祭品。
二十一岁的弟弟莫里斯是一个活力四射,长相俊俏的青年。他长着一对灰眼睛,在捉弄哥哥时,这双眼睛尤其神采奕奕,看上去十分机灵,这说明他的心里正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在涌动。这个年轻人别有深意地笑着,黑黝黝的脸上带着这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特有的紧张和期待。
“怎么,”他靠在干活的草叉上,笑着说,“你是不是想捉弄一下我?”然后,他又得意地沉思起来,好像想着怎么反击。
杰夫利反驳道:“我可没这么想,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语气里满是嘲讽。这时,他的蓝眼睛左躲右闪,赶紧朝别处看去,好像生病了一样。很明显,这次弟弟占了上风。杰夫利比莫里斯大一岁,稍显迟钝笨拙。他的嘴角病态地抽动着,就好像整个巨大的身躯都要缩进去了一样,这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局促不安。
莫里斯嘲笑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以为过了那晚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谁留下来都行,所以尽管本该是你留守的,你还是留下我,偷偷地到外面过夜去了……”
莫里斯想到哥哥的这个小把戏带来的结果,暗自笑了起来。
听弟弟这样说,哥哥心虚地蜷缩了一下,反驳道:“我不是偷偷溜走的,是爸爸让去的,他让我去取些煤来……”显然,这种说法是没有说服力的。
“嗯!嗯!这我知道。不过,老兄你知道你都错过了什么吗?”
弟弟得意地笑出了声,躺倒在了干草堆上。这时,他身边的干草把他围了起来,他除了烈日当头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攥起拳头,伸出两支胳膊挡住脸,又有了精神。看得出,他很激动,应该说是过于激动了,以至于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丝毫没有让人觉得他很愉快。他身后的哥哥只能看到他红红的嘴唇和一簇刚长出来的小胡子。小胡子向后卷曲,露出了下面的牙齿。哥哥把下巴支在草叉柄的头儿上,向远处的田野望去。
远处,那片浅浅的蓝色是诺丁汉特有的。四周煤矿的浓烟像旗子一样飘扬着,浓烟和热气混合在一起,将田野包围起来。近处,山脚下大道的一边被树篱遮蔽起来,树丛中的旧教堂和老式农场依旧那么宁静。看到这些景象,杰弗利更加不痛快了,他朝远处看去,在他的下方,一辆空着的大车正驶过田野。那辆大车就像一只大大的甲虫一样缓缓地朝山下驶去。满载着干草的车子,晃晃悠悠地向上驶来,就像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船。拉车的马头看起来就像一个褐色的点儿,它抬起腿,又重重地踏在地上。杰夫利想,马儿你快点上来吧。
弟弟说:“你没有想到……”
杰夫利一愣,心猛地收紧,他低下头,看着弟弟好看的嘴巴在振振有词地讲着话。
莫里斯说:“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是因为你不知道她也在那里,否则,你就不会那么干了。”说完,莫里斯还沉浸在回忆里,禁不住笑出了声。哥哥气得满脸通红,对莫里斯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朝那张嘲笑他的嘴踹上一脚。有那么一会儿,兄弟俩谁也没说什么。接着,莫里斯心里一高兴,用一种特别的强调,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德语:
“我心深处,只有基督,
“因此微不足道的我,内心纯洁。”
莫里斯又笑出了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好像真的被刺痛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钻进了干草堆里。
“你会用德语祷告吗?”他低沉地说。
“我不愿意这么干!”杰夫利吼道。
莫里斯得意地笑了,他把脸埋进了干草里。看着眼前的黑暗,他又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怪里怪气地问:“老哥,你觉得亲吻她耳朵下面会是什么感觉?”语调里还有些不安。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动了动,现在仍因爱的热烈感到吃惊。
杰夫利觉得自己的心快要气炸了,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时,莫里斯轻佻地说:“她的胸部很丰满……”他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
兄弟俩在女人面前都非常害羞。在参加这次干草收割之前,他们眼中的女性就只有自己的母亲。一旦面对其他女人,不管是谁,他们就会变成说不出话来的土包子。她们的母亲对乡村非常不了解,在她的抚养下,兄弟俩自视甚高,觉得一般的姑娘都配不上他们。这位了不起的母亲文文静静的,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可是一般的姑娘不但唠叨起来没完,而且一张嘴都是浓重的乡村口音。在他们看来,这些姑娘都比不上自己的母亲。因此,尽管这兄弟俩都老大不小了,可至今还未解男女之事,心里很是苦恼。
在这件事上,弟弟又比哥哥先迈出了一步,哥哥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杰夫利没什么喜好,很不懂情趣,因此容易忧郁,陷入危险的自闭状态。兄弟俩干活的那片田地旁边是牧师家的花园。牧师家请了个外国保姆。一天,那个外国保姆隔着篱笆和两个小伙子闲聊,使得两人心旌摇荡,被她给迷住了。花园里有一大片接骨木丛,开着又大又白的花,它们穿过树篱向外伸展,破碎的花儿伸到了田地里。每当杰夫利闻到接骨木花的香味,总忍不住出神,接着就想起满嘴外国口音的保姆。一次,他正在树篱下用大镰刀割草,突然就听到了那个口音,他吓了一跳。接着,他看到树篱的缺口处跑出一个小孩儿,紧跟着那个保姆说着德语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她是来追赶那个孩子的。她一出来,看到树荫下站着个男人,有些惊慌失措,站在那里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慌意乱中,她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草耙,顺势向前摔去。眼看她就要摔倒了,杰夫利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赶紧伸手去扶她,并问道:“你没事吧?”
听杰夫利这样说,她笑了起来,说着德语,好像是在回答他。她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把两只胳膊抬起来让杰夫利看。
他说:“用上点草药就好了。”可是,她好像没听懂,满脸的迷惑。
“草药?”她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杰夫利在草丛里摘了一片叶子,将叶子放在她的胳膊上,帮她按摩起来。
这么看来,开始时,她应该是比较喜欢自己的,可是,如今呢,她却和莫里斯要好了,还在晚上陪着莫里斯看月亮,让他亲吻自己。杰夫利什么都没说,但非常不高兴,他尽力克制自己的不快。
无意间,杰夫利抬起头,朝牧师家的花园望了望,正好看见一个身影,是她,那个保姆,她穿着金褐色的衣服,就站在那儿。他摘下帽子,挥舞着右手跟她打招呼。她站在一排排土豆间,也冲他摆摆手,随便地回应了他。杰夫利挥动的手臂一下子定住了,他左手攥着帽子,陷入了沉思。她如此随意地跟自己打招呼,很明显是在等别人,而那个别人就是莫里斯。
“她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杰夫利想。
赶大车的人吆喝着在前面带路,莫里斯听到声音站起身来,看到杰夫利板着脸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考,本来抬起的手落了下来。莫里斯扬起脸向山上看去,突然眼睛一亮,禁不住笑出了声。杰夫利看着,落到一半的胳膊垂了下来。
莫里斯乐道:“老哥!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儿。”他冲那姑娘摇摇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样的问题,杰夫利比较会处理,他看着那姑娘,发现她跑到小道那边的草丛后面去了。这样一来,牧师家的人就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了。她使劲儿地挥动着手里的手帕,可是莫里斯却没发现她的这个小计谋。这时,有孩子的喊叫声传来,那姑娘也随即不见了。等她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时,已经抱起了一个小孩儿。小孩穿着白衣服,很显眼,她抱着他顺着那条小路往下走去。到了那边之后,她又把小孩放下,迅速地朝小山的方向跑去,跑到一棵大白蜡树跟前时,快速地爬到一棵粗大的枝干,稳稳地站在那里,然后按照外国人的方式,两手放在嘴上送出飞吻,这让兄弟俩非常兴奋。莫里斯大笑着,朝她挥动手里的红手帕。
“嗨,怎么回事啊?”下面传来一个喊叫声。莫里斯羞得脸通红,倒了下去。
“没事!”他应声道。
下面那个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辆装满干草的车驶过来了,它向后倒退,发出咝咝的响声,直到退得不能再退了。兄弟俩拿起草叉,开始翻动那堆干草。过了一会儿,一个长着稀松的眉毛,脸上泛着红光,高大魁梧的男人,爬上了兄弟俩呆所在的草堆。他转过身,朝山腰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瞅见白蜡树下的那个姑娘。
他大笑起来,说道:“啊,是她呀。我猜到了应该是个漂亮姑娘,只是刚才我在下面,看不到她。”
他们的父亲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玩笑过后,他们就开始干活——卸车上的干草。父亲叉着干草,递给站在草堆上的杰夫利,杰夫利用草叉接过干草,再转身递给弟弟。弟弟的职责是把接过来的干草堆放好,并把草堆弄整齐。烈日炎炎,父子三人默默地干着活儿,一句话也没说,短暂而繁忙的工作激发了他们的热情,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父亲小心地扒动着他脚下的干草,把干草从他脚下取出来。杰夫利在一边等着,他那有着蓝色尖齿的草叉发着亮光,似乎也充满了工作的热情。父亲整理好一堆干草,杰夫利就挥动草叉插进干草里,两人的草叉碰到一起,闪出一道亮光,接着,杰夫利就端起干草给莫里斯递了过去,莫里斯接过干草,小心地将它堆叠好。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浅蓝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就这样弯下腰、直起身、抬肩膀,接连不断地重复着,汗流浃背,衬衫都贴到后背上了。父亲的肩膀结实有力,弯下,抬起,再弯下……像机器一样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杰夫利也干得非常卖力,他挥动着有力的肩膀,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传递干草的工作中。
“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摔倒啊?”莫里斯满含怒意地喊道。这三个人似乎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的督促,干得非常起劲儿。对莫里斯来说,他负责的那个部分本来是很轻松的,可是在放干草的过程中,他需要判断把干草放到哪里比较好,还有如果要把干草放到边上,因为离得较远,他就不得不叉着干草走上一小段路。这样一来,他就跟不上杰夫利的速度了。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况,他会要求哥哥尽量把干草放远一点儿,以节省他走路的时间。可是,今天,杰夫利接过干草,就把它们往中间一堆了事。莫里斯不得不迈着大步在草堆上来来回回,虽然他很灵活,但时间一长,他就有点吃不消了。父亲和哥哥依旧保持着高度的默契,递过来,接过去,配合得很好,很快莫里斯这边就堆了很多无处安置的干草。杰夫利依然故我,随便地把干草抛给莫里斯。天气本来就很热,莫里斯又一直拼命地干活,此时已经汗流浃背,疲于应付,于是心里开始急躁起来。杰夫利时不时地伸出手,在自己的额头上僵硬地擦两下,那动作就跟一只动物没什么分别。随后,杰夫利瞧了瞧莫里斯那焦躁的模样,觉得满意极了,然后又接过一叉干草。
哥哥叉着干草扔过去,那地方偏巧是莫里斯够不着的,于是莫里斯喘着粗气说道:“笨蛋,你要把干草送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用用脑子!”
杰夫利答道:“我想送到哪里就送到哪里。”
莫里斯觉得非常愤怒,他继续卖力地干活。汗水从他身上向下流淌,淌进了他那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里,这一点他已经感觉到了。后来他只好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因为汗水已将他的视线弄得一片模糊。他擦干了眼中的汗水,同时心中十分恼火。条条青筋从他脖子上又黑又亮的肌肤中凸显出来。他有种感觉,自己要么会爆炸,要么会垮掉,除非这项工作的进程马上放缓。父亲的叉子在大车车底上摩擦着,发出了一阵钝响,并传到了他耳中。
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最后一叉了,接着!”最后这叉草相对而言没那么沉,杰夫利接过去,信手扔在旁边,然后他将帽子摘下来,就这样沐浴在太阳底下,身上直冒热汽。他站在那里擦着汗,显得非常得意。莫里斯还在勉强支撑着收拾将那堆干草,他便朝莫里斯那边看过去。
父亲在干草堆底下说道:“你那面底下的一角有点太突出了,你说是不是啊?你能不能马上把它按回去?”
莫里斯面色紧绷,高声回应道:“你指的不是下一车吗,先前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没错!算啦。不过,你那面底下的那一角……”
莫里斯根本就没理会,他现在烦躁得很。
杰夫利迈着大步,走过那堆干草,在那恼人的一角插下一把叉子,然后大声叫道:“什么情况——是不是这里?”
那恼人的声音应道:“没错——那地方足够结实吗?”
杰夫利在那凸起的一角插入自己的叉子,然后用身体用力在叉子的把手上推了推。草堆开始摇晃了,他能感觉得到。他再次推了一下,这一次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草堆开始左摇右晃。
莫里斯大叫道:“笨蛋,你这是怎么啦?”
杰夫利正打算推第三下,他对莫里斯说:“你叫谁笨蛋呢,你最好小心点。”莫里斯纵身跃上前去推开哥哥,他使用的武器就是自己的手肘。草堆很软,而且又摇摇晃晃的,杰夫利在上面一时没站稳就摔倒了,趴在了那里。莫里斯在那个角上碰了碰。
他气呼呼地叫道:“这地方非常牢固。”
父亲不想让矛盾激化,便说:“真的呀——行了,现在你们先歇一阵子吧。”他一面思索一面又补充道:“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程,才能把这些干草都运到上面来呢。”
这会儿,杰夫利已经爬起来了。
他凶巴巴地要挟道:“你伸出手肘推谁啊,我跟你说,你给我小心点。”莫里斯仍在忙活,杰夫利看见这一幕便又说道:“而且你以后不能再用笨蛋作为对别人的称呼了,你听没听到?”
莫里斯讥讽道:“以后我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