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到桑菲尔德(3)
我发现我的学生虽然不大肯用功,却相当听话。她对任何有规律的活动都还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对她严格限制是不明智的。所以,在快到中午的这段时间里,我跟她说了许多话,总算哄她学了一点儿功课。之后,我就放她回到保姆那儿去了。接着,我打算利用午饭前的一段时间,画几张小速写供她学习用。
我正上楼去取我的画夹和画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吧。”她说,当时她正站在一个双扇门开着的房间里。她和我打招呼,我就走了进去。这是个富丽堂皇的大房间,有深紫色的椅子和窗幔、土耳其地毯、贴着胡桃木壁板的墙壁,以及一扇镶有很多彩色玻璃的大窗户,还有雕刻着华丽线条的高高的天花板。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给餐具柜上的几只精致的紫晶石花瓶掸灰。
“好漂亮的房间!”我朝四周打量着,不由得惊叹着。因为以前我从没看过,哪怕只有这一半气派的房间。
“是啊,这是餐厅。我刚把窗户打开,好让这里透透空气和阳光,因为难得有人进来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会变得潮乎乎的。那边的客厅简直就像地窖一样。”
她指了指又宽又大的拱门,它的式样和窗户一样,也挂着泰尔紫一种红紫色染料,因最早由古腓尼基泰尔城人提取的染料染成,因而得名。的帷幔,这会儿已收拢在两边。我踏上两级宽阔的台阶,走近拱门前朝里一看,我简直以为看到了一个仙境。在我这双不曾见过世面的眼睛看来,里面的景象实在太辉煌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一间十分漂亮的双间客厅而已。大客厅里面还有一间小客厅,两间屋子都铺着白色地毯,地毯上面仿佛撒满一个个色彩鲜艳的花环,天花板上全都雕饰着白色的葡萄和葡萄叶蔓组成的图案,下面则摆放着深红色的软榻和躺椅,上下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壁炉架上白色的帕罗斯大理石产于希腊的帕罗斯岛上的一种名贵白色大理石。的,上面摆设着用红宝石般闪闪发光的波希米亚玻璃制成的小饰件。窗户之间隔着一面一面的大镜子,重现出房间内到处是雪白与火红交相辉映的景象。
“你把这些房子收拾得真整洁啊,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一尘不染,也不罩布套。要不是有股冷气的话,人们还以为这里每天都有人住的呢!”
“嗨,简小姐,罗切斯特先生虽说不常来这里,可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出人意料。我看得出来,他最讨厌样样东西都用布罩着,所以,我觉得与其等他来了时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还不如把房间收拾得随时可以让他来住的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个要求很严、喜欢挑剔的人吗?”
“那倒未必是这样。不过他有绅士的习惯和爱好,他希望什么都安排得合心合意。”
“你喜欢他吗?一般人都喜欢他吗?”
“哦,喜欢。我这一片的人一向都很尊重他们家。不记得从什么时代起,只要你眼睛能望得到的四周这一带的土地,全都是罗切斯特家的。”
“哦,那么撇开他的土地不谈,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别人也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们也都认为他是个正直、宽厚的地主。不过他很少跟他们一起相处。”
“可是,难道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他的性格怎么样?”
“哦,我想他的性格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也许他是有点怪。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我敢说他一定很聪明,不过我从来没跟他说过多少话。”
“他怎么个怪法呢?”
“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清——没什么特别怪的地方,不过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你总是没法判定,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的,他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总之,你没法彻底了解他——至少,我是这样。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是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听到的关于我们两人的主人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懂得概括人的性格,也不会观察或描述人或事物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位和蔼的太太显然就属于这一类。我接二连三提出来的问题只能使她感到迷惑不解,而我却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在她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绅士,是个地主——仅此而已,此外她再也不会去作进一步的探究和追问了。而且她对我显然感到奇怪,因为我想对主人的为人有一个更确切的了解。
我们从餐厅里出来后,她主动提出要带我去看看这座宅子的其他地方。我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叹不绝,因为一切都拾掇得既整洁又漂亮。我觉得前面的一排大房间特别富丽堂皇,三楼的几个房间虽说又低又暗,但因为古色古香,倒也别有情趣。由于时尚的变化,曾经布置在楼下的家具不时被搬到这里来。窄窄的窗户透进来昏暗的光线照,借着这光线,可以看到有上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的和胡桃木的柜子,上面雕刻着棕榈树枝和小天使的头像一类的古怪图案,看上去模样就像是希伯来约柜犹太人保存两块十诫碑的木柜。详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5章中的有关内容。。还有一排排很有年头的高背窄椅,以及更加有年头的矮凳,凳垫上还留有被磨去大半的刺绣的痕迹,而刺绣者的手指化为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所有这些遗物,使桑菲尔德府的第三层看起来像个往事的老家,回忆的殿堂。
白天,我很喜欢这些隐蔽处所的寂静、昏暗和古怪,可是傍晚,我是绝不会对在这种宽大而笨重的床上睡觉产生羡慕心绪的。这些床,有的还装有可以关上的橡木门,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床帐,上面密密麻麻地绣着各种古怪的花样和更为古怪的鸟儿,还有最最古怪的人物——所有这一切,要是在惨淡的月光下,看起来准会显得非常古怪的。
“仆人们就睡在这些屋子里吗?”
“不,他们都住在后面的一排小屋子里,谁也没在这儿睡过。几乎可以这么说,要是桑菲尔德府真的有鬼的话,那这里就是它出没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那么,你们这儿没有鬼咯?”
“我从来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着回答。
“也没有什么鬼的传说——传奇或者鬼的故事吗?”
“我想一定没有。不过。听说罗切斯特家的人在世时,一个个都比较暴躁,他们不是一个文静的家族。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现在躺在坟墓里安息时都很文静。”
“是啊——‘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好好的。’莎士比亚剧本《麦克白》第三幕第二场中,麦克白讲到被他谋害的邓肯时说的一句台词,原文中的“他”此处被改为“他们”。”我喃喃地说道,“你现在去哪儿,费尔法克斯太太?”因为她正要走开。
“到铅皮屋顶上去,你愿意一起去,从那儿眺望一下风景吗?”我跟着她,登上一道很窄的楼梯,来到阁楼,再从那儿爬上一道梯子,钻出天窗来到屋顶上。现在我同那些鸦群的栖息地处在同一个高度上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巢。我从雉堞上探出身子,远眺下面的景色,俯瞰着像地图般展开的地面。只见丝绒般平滑光洁的草坪,紧紧环绕着灰色的宅基。猎场般广阔的田野上,点缀着一棵棵古树。一条小路上面覆盖着苔藓,从满是枯枝黄叶的树林中穿过,那青青的苔藓,比长着叶子的树木还要绿。大门外的教堂、大路、宁静的群山,全都安然地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放眼望去,四周的地平线上,是一片有着珍珠白一样色彩的大理石花纹的碧蓝晴空。这样的景色虽没有一点独特之处,但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当我转过身子,重新钻进天窗时,我几乎都看不清下楼的梯子了。我刚才一直在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穹,一直欢快地俯视着宅子四周阳光照耀下的树丛、牧场和青山。两相比较,阁楼里在人眼前昏暗得就像地窖一般。
费尔法克斯太太为了关天窗,在后面耽搁了一会儿。我摸索着找到了阁楼的出口,就从阁楼的狭窄楼梯上爬了下来。然后我就在楼梯下面的三楼的长长走廊里犹疑不前。这条又窄又低又暗的走廊把三楼的前后房间分成了两排,两边的两排小黑门全都关着,只在远远的一头有一扇小窗户,看起来活像是蓝胡子法国民间故事中一个残暴的丈夫,曾杀死过六个妻子,她们的尸骨后来被第七个妻子在密室中发现。城堡里的走廊。
正当我轻手轻脚朝前走着时,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我万万没想到会在如此寂静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声音——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晰、呆板而又凄惨。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只停了一会儿,接着便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的声音更大。它震耳欲聋地响了一阵子后才停下来,仿佛在每个冷寂的房间里都激起发回声。不过,这个声音实际上是从一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我几乎能指出它发自哪个房间。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喊道,因为这时我正听到她从楼梯上下来,“你听见那大笑的声音吗?是谁啊?”
“大概是哪个仆人吧,”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刚才听见了吗?”我又问了一句。
“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我经常听见她笑,她就在这里的一个房间里做针线活儿。有时候莉亚和她在一起。她们在一起时常常很吵闹。”
笑声又低沉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最后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咕哝声。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喊了一声。
说实在的,我并不指望能有什么格雷斯来应答,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凄惨、怪异的笑声。不过,好在这时正值中午,在怪笑的当儿,并没有什么出现鬼怪现身的迹象,而且当时的景色和季节,也不容易使人产生恐惧感,否则的话,我准会因为迷信而害怕起来。不过,事实向我证明,即便我只是感到惊奇,我也已经很傻了。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材粗壮,僵硬,红头发,还有一张刻板而平常的脸。你简直再也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缺少神秘气息,更不像鬼的形象了。
“太吵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我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就走进去了。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儿的,也帮莉亚做些家务活儿,”这位寡妇继续说,“虽说她在某些方面并不是没有什么毛病,不过她的活儿还是干得不错。顺便问一下,今天上午你给你的新学生上课上得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转到了阿黛尔的身上,直到走到楼下明亮而又欢快的地方时,我们还在谈论这个话题。阿黛尔在大厅里迎着我们跑上来,同时嘴里嚷嚷着:
“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原文为法语。”接着又来了一句:“我呀,我可是饿坏了!原文为法语。”
我们看到午饭已经准备好,正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里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