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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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总统班底中,对肯尼迪最具影响力的人是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安·克里出身富贵,显赫家世可以追溯到合众国成立之初。多亏了他的教父,先知奥利佛·奥利芬特的指导和建议,克里掌管的信托基金现在价值一亿美元。他从未体会过匮乏之苦,要什么有什么。他精力充沛,同时又智慧超群,所以他不玩电影,不追女人,不嗑药,不酗酒,不沉溺于邪教,从不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先知和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两人引领他最终走上了政坛。

克里斯蒂安最早在哈佛大学遇到了肯尼迪,两人并不是同学,而是师生关系。肯尼迪当时是最年轻的教授,在哈佛讲授法律。二十几岁的肯尼迪是个天才青年,克里斯蒂安始终记得肯尼迪的第一堂课,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知道或者听说过法律的威严,这种威严赋予国家权力,可以掌控既有的政治体系,令文明延续。的确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过还需记住另外一点,法律同样满纸废话。”

然后他对下面听课的学生微微一笑:“只要是你们写得出来的法律条文,我都能够规避;出于为某种罪恶的文明体系服务的目的,法律可以被扭曲得不成样子;富人可以逃脱法律制裁,有时候连穷人也有这样的运气;有些律师肆意玩弄法律,就像皮条客对待那些妓女;法官出卖法律,法庭背叛法律。这些都是真的。不过还要记住另外一条,我们也找不到比法律更有用的东西,只有依靠法律,我们才能和大众建立社会契约。”

克里斯蒂安·克里从哈佛法学院毕业时,对未来要干什么还没有任何计划。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身家千万,却并不爱财。其实他对法律也不是真正感兴趣,他只有年轻人惯有的那套浪漫主义想法而已。

女人对他青睐有加。他的英俊中有那么一点点坏——就是说,古典美男带一点点邪气,就像刚刚要朝海德先生转化的杰基尔医生,不过只有他生气的时候,才会让大家看出来这一点。因为从小接受贵族化教育,他的举止彬彬有礼。尽管如此,他身上原本就具有某些令人尊敬的特质,得益于他出众的天分。他就好比肯尼迪丝绒手套下的一记铁拳,却利用自己的智慧和礼貌而将其小心地隐藏起来,让公众无法了解。他也有过喜欢的女人,有过短暂的恋爱;但是他从未真正相信爱情,所以没有和哪个女人走向天长地久。他一直在疯狂地寻找能让自己倾尽一生的事业。他对艺术感兴趣,但是没有什么创作的动力,在绘画、音乐和写作方面也没有什么天分。衣食无忧、安定平稳的生活让他麻木,他没有烦恼,却总是感到一片迷茫。

当然,他也曾尝试过毒品,虽然时间不长。不管怎么说,毒品已经是美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鸦片之于当年的中国。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一个让人震惊的特性,就是他无法忍受毒品造成的失控状态。只要对自己的身体和思维还有控制能力,开不开心他并不介意,而失去这种控制力却让他崩溃。毒品让别人欣喜若狂,他却无动于衷。因此,二十二岁,当世界上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很多年轻人都曾想过改变自己生活的世界,但是他连这样的想法也没有。

他咨询了教父,也就是先知。先知当时还“年轻”,只有七十五岁,对生活仍然热情洋溢。先知当时和三个情人保持密切联系,所有的生意他都有份,而且每周都要和美国总统见面商谈一次。先知洞悉生活的奥秘。

先知说:“找一份你觉得最没用的工作,先干上几年,就是你根本想不到去做,一点也不想做的活儿,不过得是那种至少有益于你的身体健康或者心理健康的事情才行。去了解一下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就算它永远不会进入你的生活。不要挥霍光阴。去学习。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涉足政治的。朋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真的对金钱没兴趣。做一点你不喜欢的事情,三四年以后你会接受更多的事,慢慢就会发现有些其实挺有趣。”

第二天,克里斯蒂安就申请去了西点军校,接下来四年,他一步步成为美国军队的一名军官。先知先是惊奇,后是开心。“这正是你该做的。”他说,“你绝对不想参军,现在你开始喜欢曾经拒绝的事情了。”

在西点军校待了四年之后,克里斯蒂安又去军队继续服役了四年。他在特种突击队受训,结果成了徒手搏击和武装搏击方面的专家。他的身体可以按照要求完成任何动作,这令他感到无比骄傲。

三十岁时,他从部队退役,到中情局行动处谋了个职位。他成为秘密行动处的一名官员,在欧洲分区工作了四年,然后他又被调到中东工作六年。他在行动处一路高升,直到在一次爆炸中失去了一只脚。这又是一个新的挑战,结果他学会了控制假肢,走路甚至都看不出脚跛。但是这一事故结束了他在一线战场上的职业生涯,于是他回国,任职于一家顶级的律师事务所。

平生第一次,他坠入爱河,娶了一位姑娘,他觉得这个女孩满足了他年轻时对白雪公主所有的梦想。她聪明机智,漂亮且富有激情。婚后的五年里,他陶醉在婚姻中,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爸爸。而且跟随着先知的引导,他在错综复杂的政坛上也干得风生水起。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位置和价值。不幸的事来了:妻子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起诉离婚。

克里斯蒂安彻底懵了,继而愤怒。他很幸福,为什么妻子却感受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他一直都那么爱她,满足她每一个愿望。当然,为了打下事业基础,他一直忙于工作。但是因为他的富有,她一直都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他怒火中烧,决定跟她斗到底:争夺孩子的监护权,房子没有她的份——这正是她最想要的——把离婚赡养费压到最低。最让他愕然的是,她竟然还想和新欢结婚后就住在他们现有的这座房子里。当然,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她肯定想要,但是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生活,那些共同的神圣回忆,难道她都忘了吗?更何况他始终是个忠诚的丈夫。

他又去找了先知,尽情倾诉了自己的痛苦。让他吃惊的是,先知完全无动于衷。“你很忠实,所以就觉得妻子也应该忠实?如果你不能再引起她的兴趣了,怎么能指望她继续忠实呢?当然,一般出轨的一方都是男人。精明的丈夫知道就算自己没犯错误,老婆也能单方面夺走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所以他们去搞外遇,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你娶了她,就是接受了条件,所以你现在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接着,先知当着他的面大笑起来,“你老婆做得对,应该离开你。”他说,“她看穿你了,虽然我承认你一直都伪装得不错。她早知道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快乐。不过相信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要真正开始定位自己的人生。你已经走上岔路了——老婆孩子都只是你的阻碍。你这个人,注定要干大事,本来就不能拖家带口。我知道这点,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对抱负远大的男人来说,老婆很危险,孩子更是悲剧的源泉。用用你的常识,用用你当律师的经验,你就知道,她要什么就应该给她什么,其实花不了你几个钱。你的孩子们都还小,他们会忘记你的。你得这么想,现在你自由了,你的人生将彻底由自己主导。”

克里斯蒂安完全听从了先知的安排。

复活节的夜晚,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安·克里离开白宫,跟往常一样去拜访奥利佛·奥利芬特,听取他的建议,同时也要通知他,肯尼迪总统已经推迟了他的百岁庆典。

先知的住宅外有围墙防护,内有高级保安护卫。去年,他的安保系统就抓获了五个成群结队来抢劫的家伙。他有一支庞大的侍从队伍:一名理发师,一名贴身男仆,一名厨师,还有几名女仆,他们工资很高,福利也很好。经常有很多重要的客人来请教先知,免不了要准备精美的晚餐,并安排他们的住宿。

克里斯蒂安对这次拜访期待已久。他喜欢和这位老人在一起,喜欢听他讲述生意场上的血雨腥风,还有那些男人如何算计自己的父母、妻子和情人,以及如何跟政府作对——毕竟政府力量强大,毫无公正可言,滥用法律,选举腐败。不过先知并非只是个见多识广又愤世嫉俗的老家伙,他有着洞明世事的双眼。他坚信,一个人只有认识到真正令文明延续的伦理价值,才能过上成功而幸福的生活。真不愧是先知。

克里走进了先知的家,这是一座二层套房,包括一间狭长的卧室和一间特别宽敞的浴室,浴室铺着蓝色的瓷砖,装有按摩浴缸,淋浴喷头还配有直接安在墙上的大理石长凳和把手;一间私室,装有十分显眼的壁炉;一间图书室;还有一间起居室,不大但很舒适,里面有一张色彩鲜亮的沙发和几把扶手椅。

先知坐在一辆特制的电动轮椅中,正在起居室里等他。先知身边有一张桌子,对面有一把扶手椅,桌上放着成套英式茶具。

克里斯蒂安坐在先知对面的扶手椅上,很自在地倒了一杯茶,还拿了一小块三明治。克里斯蒂安一贯喜欢看着先知的面容,他的目光特别专注,这在百岁老人中并不常见。克里斯蒂安觉得先知好像很自然地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六十五岁老人慢慢变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瑞,他的皮肤看起来像贝壳,就跟他的秃头似的,上面有尼古丁一样的点点老人斑。他双手的皮肤简直像豹纹,从剪裁精致的西装袖子中伸出来——高龄并未降低他对于穿着的高贵品位,皱巴巴的脖子好像覆盖着鳞片,上面还松松地挂着一条真丝领带,后脖颈的曲线就像一个玻璃杯。从正面看,他的身体萎缩到只剩下一片窄小的胸膛,腰部几乎一只手就能围住,两条腿细得像蛛丝。但是,他的面容特征并未因为死神渐近而受到半点损害。

克里斯蒂安给先知的杯子倒上茶,开始的几分钟里,两人微笑看着对方,只是喝茶。

先知先开口了:“你是来告诉我,我的生日晚会要取消了,对吧?我一直和几个秘书在看电视,我还跟他们说庆典肯定要推迟。”他的声音从老迈不堪的喉咙里传出来,低沉而嘶哑。

“是的,”克里斯蒂安微笑着,“不过只推迟一个月。你肯定坚持得了吧?”

“当然了,”先知说,“每个电视台都是那桩倒霉事。孩子,听我的,去买电视公司的股票吧。靠着这件悲剧,还有接下来的一连串惨剧,股票肯定会上涨的。电视公司就是我们社会的大鳄。”他顿了顿,更加温柔地说,“你的宝贝总统怎么处理这一切的?”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欣赏他了。”克里斯蒂安道,“拥有像他这么高的地位,在遭遇这么可怕的悲剧时还能够如此镇定的人,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他比妻子刚去世那会儿坚强多了。”

先知冷冷地道:“如果最糟糕的事情真的发生在你身上,而你还能承受一切,那么你就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了。不过,这实际上未必是好事。”

他停下来,呷了口茶。他那没有血色的双唇抿成一条灰白色的线,就像斑斑点点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你们都采取了哪些行动?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不会影响你的职业道德和对总统的忠诚,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呢?”

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位老人要的是进入权力的中心,他一辈子都为此而活。“那些劫机者还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弗朗西斯特别着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说,“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的确如此。”先知说道。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先知的目光失去了神采,似乎是因为老迈不堪的眼袋熄灭了其中的光芒。

克里斯蒂安说:“我真的很担心弗朗西斯,他已经承受得够多了,要是特丽莎真的发生不测……”

先知说道:“我看,接下来就要爆发危险冲突了。我清楚地记得,弗朗西斯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是几个堂兄弟里的头儿,我当时印象很深刻。他天生就是个英雄,年龄不大时就看出来了。他保护比他小的孩子,让大家都和平相处。但有的时候,他做出来的事可比欺负人的后果严重得多。阴郁的眼睛往往借美德之名而变得更加黑暗。”

先知沉默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安给他倒了一些热茶,虽然他的杯子里还剩下大半杯茶水。他知道,除了特别热或者特别冷的东西以外,老人已经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克里斯蒂安道:“不管总统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

先知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晰明亮。他若有所思地道:“这几年,你已经变成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了,克里斯蒂安。不过也不光是你,纵观历史,时常有这样的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伟人’,他们不得不在上帝和国家之间作出抉择。有些信仰虔诚的人最终选择国家高于上帝,相信他们会因此而永远堕入地狱,他们觉得这样做很崇高。但是,克里斯蒂安,时代不同了,我们现在必须要决定是为国献身,还是帮助人类继续生存。我们生活在核武器时代,这就引起一个有趣的新问题,以前从来没有哪个人想过。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站在总统一边,是否就意味着将人类置于了险境呢?这可不像拒绝上帝那么简单。”

“这不是问题,”克里斯蒂安说,“我知道弗朗西斯比国会、苏格拉底俱乐部和那些恐怖分子都要强。”

“你对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么忠心耿耿,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外面有很多低级的传言,说你们在搞同性恋。而且说的是你,不是他。这也太没道理了,因为你身边有女人,他又没有,至少他妻子死后这三年没有。为什么肯尼迪身边的人这么尊敬他?大家都知道他在政治方面就是个笨蛋,只要看看他硬塞给国会的那些什么改革呀规范呀之类的法律就知道了。我看你比他要机灵,但是你让他给拿住了。不过你对肯尼迪这种毫无底线的情感还是让我无法理解。”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克里斯蒂安说,“就这么简单。”

“真要是那样,咱俩也不可能做这么长时间的朋友,我从来都不喜欢弗朗西斯·肯尼迪。”

“他是最棒的,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他是唯一一个诚实面对公众的政治家,他从不对他们说谎。”

先知冷淡地道:“你说的这种人不可能当选美国总统。”他那昆虫一样的身体似乎鼓了起来,两只发亮的、皮包骨头的手轻轻敲打着轮椅的控制键。先知向后靠着,他那深色西装上方是象牙白的衬衫,还有简单的蓝色条纹领带。他面容炯炯,就像一块桃花心木。他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魅力,不过我们一直也处不来。现在我得警告你,每个男人一生都要犯很多错误,是个人都这样,没法避免。问题是绝对不能让哪个错误把你给毁了。你要小心你的朋友肯尼迪,他太高尚,但是你别忘了,从行善的愿望中也可能滋生出恶魔。要小心。”

“本性难移。”克里斯蒂安十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