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深深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他曾经只有过一次。他干脆让自己好好地想一会儿女儿特丽莎。她就睡在那架飞机上,周围都是杀手。这并非一时的运气不好。命运女神已经给过他好多次警告了:孩童时期,他的两个叔叔就遭到刺杀;而且仅仅三年前,他的妻子凯瑟琳,又死于癌症。
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巨大挫折,是在他得知妻子凯瑟琳的乳房里发现了一个肿块时,那是他获得总统竞选提名之前半年。诊断为癌症之后,肯尼迪想要退出政坛,但是她制止了他,说想住进白宫。她还说自己一定会痊愈的,而肯尼迪从不怀疑妻子的话。一开始,他们很担心她要失去这只乳房,为此肯尼迪咨询了全世界的癌症专家,想知道是否可以进行乳房肿瘤切除术,这样只要去除癌细胞生长的部分就可以。有一名顶级的美国癌症专家看过凯瑟琳的病历之后,强烈建议切除患病一侧的乳房。专家说:“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这句话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他赢得七月份的民主党总统竞选资格时,她正在化疗。医生让她回家,因为她当时的病情有所缓解,体重也增加了,终于不用再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
她需要大量休息,不能离开房间。但是每当他回家时,她总是站着迎接他。特丽莎回到了学校,肯尼迪也继续到全国各地进行竞选活动,不过他调整了自己的工作计划,这样每隔几天就能飞回家去陪陪她。每次回去,凯瑟琳似乎都更好一点了。那段日子特别甜蜜,他们彼此恩爱无比。他送她各种各样的礼物,她则为他编织围巾和手套。
有一次,凯瑟琳让护士和仆人都放假回去,这样家里就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一起享受她做的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餐。她在好转,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千金难换。肯尼迪擦去喜悦的泪水,摆脱了痛苦,也不再感到恐惧。第二天早上,两人到屋子周围的绿色小山丘上散了会儿步,她的胳膊一直环着他的腰。她以前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很在意,担心是否穿得下新买的裙子和泳衣,担心下巴上多出来的赘肉。但是现在她得努力长胖些,当他们挽着对方的胳膊散步时,他能摸出她身体的每一块骨头。回家后,他为她做了早餐,她尽力地吃着,他记得她从未对食物如此热情过。
她身体的好转也成为了肯尼迪的动力,让他继续竞选总统的活动,向权力的顶峰冲击。他横扫所有阻碍,克服一切困难,向幸运的终点进发。他的身体焕发出无尽的力量,头脑也异常清晰准确。
然而,就在他某一次又回家时,突然被抛入地狱。凯瑟琳又病了,没有站在那里迎接他,所有的礼物,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意义。
对他来说,凯瑟琳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并不是什么非同凡响的女性,但是她天生掌握了爱的艺术。她天性温柔甜美,令人难忘;他从未听她说过任何人哪怕一个字的不是;她总是原谅别人的错误,从未觉得自己受到轻慢或者伤害;她的心中从未怀有怨恨。
从各个方面来说,她都让人赏心悦目。她身材婀娜,面容恬静美丽,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当然,她也有个小缺点,她酷爱漂亮衣服,有点小虚荣,不过她也不介意别人取笑她。她谈吐风趣幽默,但从不刻薄伤人,也从不消沉。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婚前是一名记者;而且她多才多艺,业余钢琴水平相当高,闲暇之时,还可以随意画上两笔。她是一个好母亲,和女儿相亲相爱;她理解丈夫的事业抱负,从不嫉妒他的成就。她既是世间的一个奇迹,也是个幸福美满的平凡女人。
那一天终于来了。医生在走廊里坦率而无情地告诉他,他的妻子就要死了。据医生的解释,凯瑟琳·肯尼迪全身的骨头中都出现了空洞,整个骨架都会垮掉。她的脑部也出现了几个肿瘤,现在还很小,但扩大是迟早的事。而她自身的血液正在制造出毒素,将她推向死亡。
弗朗西斯·肯尼迪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妻子,因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源,联系了每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甚至请教了先知。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全美的医学中心都有各种研究项目,试验某些危险的新型药物。这些项目只有那些在临床上已经无药可救的病人才能参加。这些药物的毒性很大,因此只能用在志愿者身上。无药可救的病人太多了,项目中每一个志愿者空缺都有上百名申请者。
所以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一件他以往会认为不道德的事情——他动用了所有权力让妻子参加了这些研究项目。他不惜为此拼尽全力,就是希望那些毒性致命但是可能延续生命的新药能够进入她的体内。他成功了,这让他重新获得自信。确实有一些人在这些研究中心中经过治疗而痊愈,为什么他的妻子就不行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挽救她呢?他这一生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会胜利。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开始,休斯敦有一个研究项目,他就把凯瑟琳弄到那边的一家医院住下,陪着她,因为治疗把她消耗得虚弱不堪,卧床不起。她不让他总陪着自己,好继续他的竞选活动。他从休斯敦飞到洛杉矶,发表竞选演说,依然自信、诙谐、令人鼓舞。深夜他再飞回休斯敦,陪妻子待上几个小时。然后他再飞往下一个竞选城市,做一名立法者该做的事情。
休斯敦的治疗失败了。他们转到波士顿,医生切除了凯瑟琳脑部的肿瘤。手术很成功,不过肿瘤确诊为恶性。而且,她肺部新生的几个肿瘤也是恶性的。X光片显示,她骨头上的空洞也在增大。在波士顿的另一家医院,新药和治疗方案创造了奇迹。她脑部新生的肿瘤停止了生长,而她剩下那只乳房中的肿瘤也萎缩了。每天晚上,弗朗西斯·肯尼迪都要从各个竞选城市飞回去,陪她几个小时,给她读读书,讲几个笑话。有时候,特丽莎也会从洛杉矶的学校回去看望母亲。父女俩一起吃晚餐,然后到凯瑟琳的医院病房去陪她。他们就坐在黑暗中,特丽莎给妈妈讲一些自己在学校里经历的趣事,弗朗西斯也讲一些竞选之旅中遇到的事情。凯瑟琳会听得哈哈大笑。
肯尼迪自然再次提出要放弃竞选,陪伴妻子;特丽莎也自然希望先不上学,把时间都用来陪着母亲。但是凯瑟琳告诉他们,她不愿意,也不能忍受他们为她这样做。她可能很长时间都好不了,而他们的生活必须继续,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希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力量去忍受折磨。她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甚至威胁他们如果不保持各自正常的生活,她就要出院回家。
每个夜晚,在飞往妻子病房的漫长旅途中,弗朗西斯都忍不住惊叹凯瑟琳竟然如此坚韧。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有毒的化学药品,对抗她自身产生的毒瘤,即便如此,她仍然坚定地相信自己会痊愈,而且世界上她最爱的这两个人不会和她一起被拖垮。
噩梦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她的身体再次好转,弗朗西斯能够带她回家了。他们已经走遍美国,去过七家不同的医院,参加试验性的治疗方案。潮水般涌入她身体的那些化学物质似乎起作用了,弗朗西斯欢欣鼓舞,自己又一次成功了。他带她回到洛杉矶家中。在他重新启动竞选巡游之前的一天晚上,他、凯瑟琳和特丽莎到外面吃饭。那是一个温柔的夏夜,加利福尼亚芬芳的空气轻柔地抚摸着他们。只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小事。有个侍者不小心把一道菜中的酱汁溅到凯瑟琳新裙子的袖子上。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滴,她却一下子眼泪汪汪。侍者离开之后,她抽泣着问:“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对我?”这太不像凯瑟琳的风格了——以往,她会对这样的事情一笑了之——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预感。她经受得太多:大大小小的手术、一侧乳房被切除、去除大脑中的肿块、肿瘤增大引起的剧痛,而这一切折磨都不曾让她流泪,甚至没有一句怨言。但是现在,袖子上的小小污点就让她崩溃,什么也不能令她感到安慰。
第二天,肯尼迪得飞往纽约继续竞选活动。早上,凯瑟琳给他做了早餐。她光彩照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所有报纸的民意调查都显示,肯尼迪在竞选中遥遥领先,当选总统胜利在望。凯瑟琳大声读出这些报道。“看,弗朗西斯,”她说,“我们要住进白宫了,我也要有自己的工作人员了。周末和假期特丽莎还可以带她的朋友到白宫来玩。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到时候我就不会生病了,我保证。你是要干大事的,弗朗西斯,我就知道你能行。”她伸出双臂抱着他,流下了爱与喜悦的泪水,“我会帮你的,”凯瑟琳说,“我们要一起挨个走遍那些可爱的房间,我还能帮你制订计划。你一定能成为最伟大的总统。我会好的,亲爱的,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我们会过得很幸福,我们会一切顺利,我们是幸运的一对,难道我们还不够幸运吗?”
秋天,她走了。十月的阳光成为她最后的殓衣,小山丘此时已褪去了绿色,弗朗西斯·肯尼迪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银色的树丛遮挡住了地平线,在难以言喻的哀痛中,他用手遮住双眼,想要摈弃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原来他身上那股难得的力量也没有了。平生第一次,他过人的智慧变得毫无用处,他的财富一文不值,他的政治权力、他的地位都变成空谈。他不能挽救妻子的生命,那么一切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他将双手从眼前拿开,动用极大的意志力想要对抗这种虚无感。他重新积聚自己剩余的力量,对抗心中的哀伤。距离最后的大选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必须奋力进行最后一搏。
他最终入主白宫,没有妻子陪伴,只有女儿特丽莎。特丽莎努力想表现得开心,但是进入白宫的第一个夜晚,她整夜哭泣,因为母亲没能跟他们一起来。
现在,距离妻子离世已经三年了。弗朗西斯·肯尼迪,美国总统,也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独自躺在床上,惴惴不安,无法入眠,因为女儿生死未卜。
睡不着觉,于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那些劫机者不敢伤害特丽莎,宝贝女儿会平安回家的。他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件事——不用指望那些靠不住的医药之神,不用与那些无法攻克的癌细胞作战。不用。他能够拯救女儿的生命。他可以举全国之力,动用一切手段,他大权在握,也不必有任何政治顾虑,因为女儿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一定要救她。
但是接着,一阵恐惧突然汹涌而来,几乎让他停止心跳。他焦虑不安,忍不住打开头顶的灯。他起身坐在扶手椅上,把大理石面的桌子拉近一点,呷了两口杯子里剩下的巧克力,已经冰冷了。
他认为飞机之所以遭到劫持,就是因为女儿在上面。对这样一小撮坚定、狠毒,说不定还自命清高的恐怖分子而言,既有的权威不堪一击,所以才会发生劫机事件。这次事件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认识到,作为美国总统,自己就是既有权威的象征。正是因为他要当选美国总统的欲望,才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
他仿佛又听到医生的话:“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但是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情况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凶险。他必须今夜就做好防卫计划,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今晚肯定是睡不着觉了。
他的初衷是什么?是把肯尼迪家族发扬光大吗?但他只是这家族的一支。他想起了自己的叔公约瑟夫·肯尼迪,一个传奇的花花公子,一个善于积累财富的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想起老乔,弗朗西斯心里充满温情,尽管如果他仍然在世,其政治观点肯定会和自己相左。在弗朗西斯小时候的生日上,老乔曾经送过他一些小金件作为生日礼物,还给他建立了一笔信托基金。他一辈子都以自己为中心,和好莱坞明星乱搞,把自己的儿子们弄上高位。他简直就是政治大鳄,可是那又怎样呢?他的结局十分悲惨,一辈子的好运到晚年戛然而止。两个儿子都被谋杀,死的时候都风华正茂,位高权重。老人因此彻底垮了,最后一次中风要了他的命。
儿子当上总统——能让一个父亲最高兴的也莫过于此了吧。而当年那位望子成龙的父亲岂不是牺牲了两个儿子,结果却一无所有?上天惩罚他,并非因为他骄傲,而是因为他的喜悦,不是吗?难道说,一切都不过是个意外?他的两个儿子杰克和罗伯特,如此富有而英俊的天才,却被那些籍籍无名的家伙杀死了,而他们就是因为刺杀了比自己强的人而在历史上留名。不会的,这一切都不是计划好的,只不过是意外。众多的小事积聚起来也可以改变命运,而小小的预防措施也可以扭转悲剧。
可是——可是,那种命中注定的诡异感觉挥之不去。为什么教皇遇刺和总统女儿遭绑架会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开出条件?这个谜团中还有什么新的招数没有使出来?而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人,一个叫亚布里尔的神秘阿拉伯人,以及一个叫罗密欧的意大利青年,这名字还真是讽刺。
黑暗中,他无比恐惧,难以想象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他感到一种熟悉的、一直隐忍在心的愤怒,那也是一种惊恐。他想起了极度痛苦的那一天,他最初听到有人悄声汇报,说杰克叔叔死了,他的耳边又回想起母亲那经久不息的可怕尖叫声。
幸运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放松了,所有回忆都消散了,他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