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建国说老伴你别说傻话啦,景山落海里,识一点儿水性顶用吗?离岸说不定有多远呢!
“也别叫孩子一个人在外边飘荡,接景山回家来吧。”张母说,“咱们招魂葬……”
三江市民间保留一个习俗,家人亡故在异乡,要招魂回家。《中国风俗辞典》载:叫魂,亦即招魂,流行全国各地,系指人初死时到屋顶上招回其魂灵。按古俗,招魂自前方上房,手持寿衣呼叫,若死者为男,呼名呼字,共呼三长声,以示取魂魄返归于衣,然后从后方下房,将衣敷死者身上。遇人死不得其尸,以死者生前衣冠招魂而葬,名为招魂葬。
“景山的衣服在家……”张母说。
“天舒没提这事你就别折腾了,招魂葬干什么,哪里黄土不埋人啊!”张建国比老伴开化很多,说。
“有黄土盖身还好了呢,海里都是水!黄土盖身不冷,我怕冻着景山啊!”母亲凄凉地说。
张建国最终说服了老伴,一切由丛天舒做主,咋样安排当老的没意见,人都不在了,如何做都没意义。
丛天舒也提出搞什么丧葬仪式,种种原因中有一条,景山一旦给人救起,即使到了国外回不来,或不想回来,人毕竟活着,安葬活人很不吉利,这倒不是她一定认为丈夫还活着。
悲伤的阴云尚未从张家飘走,生活的轮子还得继续转动,日子缺谁都要过下去。丛天舒照常去上班,赵兰田睡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她望时钟,指向十九点五十一分。
离保姆下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她只好坐下来。
“小丛!”赵兰田忽悠坐起来,抹去嘴角黏黏的涎液。他方才睡着了,做了一个有保姆在里面的梦,他寻找近距离接触的理由,“我的肩周酸痛,麻烦你帮我按一下。”主人的要求在保姆工作任务内,丛天舒给坐在沙发上的赵兰田按摩肩周。他微合双眼,十分惬意,手摸索上去,抓住她的手。
“赵伯,您……”丛天舒顿然紧张起来。
赵兰田更加放肆,拉她的手到自己嘴边,狂吻起来道:“我喜欢你!真的喜欢!”音乐铃声骤然响起,丛天舒有了理由,掏出手机:“对不起,我接一下电话。”赵兰田很扫兴的样子。
“啊,发烧?”丛天舒故意提高声音道,“送医院没有哇?好,我尽快赶回去。”
“谁的电话?”赵兰田问。
“家里电话,我儿子病了,叫我马上回去。”
赵兰田倒悻然道:“回去吧!”
夜的街道很善意,没那么多的别有用心,丛天舒心思重重地走着。
“嫂子。”张景云迎面走来。
“景云。”
“妈说街拐角那盏路灯还没修上,叫我到街口迎迎你。”张景云说,“这么晚了你没到家,让人担心。”
丛天舒心里很温暖,家人的关怀总是让人无比温暖。小叔子已不是到街口迎接,走出离家很远,差不多来到赵家的楼下。
张景云要叫出租车,给丛天舒阻拦住,说:“路不很远,我们走着回去吧。”他没反对,他们一起步行回家。
“一多嚷着要一个爸爸,你说我怎么办,景云?”
张景云低头走,思考如何回答。嫂子流露出要嫁人,侄子要一个爸爸是说法,她需要一个丈夫。
“景云,这种事我怎好问公婆,景锁更不能问,只有问你啦。”
“嫂子是不是打算改嫁?”他试探地问。
丛天舒没直接回答问话,转了一些弯道:“一多、二多都是男孩,很多实例证明,没有爸爸对男孩成长不利,他们需要有个爸爸。”
“可是嫂子你想过没有,”张景云婉转阻拦道,“你带一多二多嫁人,继父对他们会怎样?遇上好的自然好,不行的呢?”
“这事我想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丛天舒无奈地说。“嫂子……”张景云支吾起来。
“你想说什么景云?”她警觉,问。
“我娶你!”
“啊!娶我?”
“娶你!”
“景云,我是你嫂子,你怎么这样想?不是一时冲动吧?”
“自从得知哥落海后,我就开始想啦,一年多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
“景云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比你大七岁却不说,我是你亲嫂子,我们俩怎么可能呢?”
张景云动情地说怎么不可能,世俗的东西不要去想,我爱咱们这个家,爱你爱侄子,这就足够啦,我们这种关系是亲情,血脉亲情,任何世俗都割不断它。
丛天舒感谢小叔子对家、对自己、对孩子的真擎感情,可是她反对小叔子所作的牺牲,她说:“请允许嫂子用‘牺牲’字眼,凭你的条件,年龄、事业,可以找一个爱你的姑娘结婚,跟嫂子不合适,我不会答应你。”
“我想好了,我给一多、二多当爸爸!”张景云决然道。
“不行,绝对不行,景云,你别干傻事。”
“嫂子,记住我的话,今生今世非你不娶!”说完朝前跑去。
丛天舒愣怔在那里。
张景云鼓足勇气说出心里话,嫂子不肯接受在意料之中,她至今不知枪走火打死哥哥的真相,自己这样作为赎罪,为完成哥哥临终前的遗愿,帮嫂子维持这个家,但此事实施起来远没有计划那样简单。
他将这种情绪带到铁艺分社,办公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又一支烟头摁灭在里边,他眉头拧着,自语道:“坚决不同意怎么办?不放弃,不放弃!”
“主任,”老贾进来请示领导说,“世纪龙房产公司来结防盗窗的账,他们是老用户了,价格?”
“优惠价吧。”张景云说。
“我去办了,优惠价。”老贾要走,给张景云叫住,“向你请教个问题,老贾。”老贾憨笑道:“别逗啦,啥事请教我?嘿嘿!”
“坐下老贾,我慢慢跟你说。”
老贾猜想主任的请教,遇到个比他大的女人,他们姐弟恋,让自己现身说法,讲讲经验。
“老贾你娶了你的亲嫂子,当时是怎么成的。”
“主任,你不是拿我当礼拜天过吧?问这个?”
“真的老贾,说说你们是怎么成的。”张景云认真地说。
“主任你想听,我告诉你,呃,我对你说啥?没啥说的。”
“你们怎么成的?谈经验。”
老贾摸摸脑袋,想想怎么成的。在他的家乡嫂子嫁小叔子,叫拉把架子,拿今天的话说是陋习。
张景云深吸一口烟,表情苦涩。
“虽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但也遭来许多非议,我只好带着她出来,不然非给唾沫星子淹死不可呀!”老贾叹息道。
“人言有那么厉害?”
“何止人言,还有手指头指指戳戳,小叔子娶嫂子,好说不好听哟。”
张景云狠狠吸烟。
“主任,你不是爱上你嫂子了吧?”
“呜,没,没有!”张景云支吾道。
老贾巳听说张景山落海淹死,这是张家对外的一致说法。真的娶了嫂子也属正常,关键看两个人是否情投意合,你有情我有意,嫂子嫁小叔子也无可厚非。
外人不是蛔虫无法钻进当事人的肚子里,尤其是男女私情事,外人更难揣度,即使最亲近的人,一时也难看透。
丛家姐妹坐在街头露椅上,身边放着菜篮子,里边有刚买来的蔬菜。她俩谈的就是嫂子嫁小叔子的话题。
“这件事啊,我看图谋不轨吧。”丛天霞说。
“我这样条件,人家不嫌,坚决要娶我,怎会有什么图谋不轨。”
“就因为你们差距大,不合适,才考虑他的企图。姐,我姐夫的死因值得人怀疑,现在好像找到答案了。”
丛天舒责怪妹妹,胡说什么呀,难道景云害死他亲哥不成?你看看景云是那样的人吗丛天霞的观点:人外表哪儿看去,有个电影就是这么演的,小叔子看上嫂子,下毒手害死亲哥,嫂子蒙在鼓里,最后她嫁给杀死丈夫的仇人。
“行啦天霞,”丛天舒不愿听,“你可别说这没影儿的话啦。你跟国强的婚期定下来没有?”
“没有。姐,我的话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嫁景云的事使不得,你们真的成了,社会的舆论你受得了?再说,即使嫁,也嫁个有钱的,何况目前有人追你。”丛天舒绷起脸道:“怎么,你让我嫁给那个富老头?”
“我了解过,赵兰田家底可厚实,房子、存款……姐,上哪儿遇到这样好事。”
“他都六十多岁……”
“六十,七十岁才好啊!姐,你想啊,年岁大死得早,死了好。”丛天霞说得很赤裸。“天霞,你真这么想?”
“啊,是啊!”
“你不想想我的感受,嫁人那么简单?”
丛天霞内心表露无疑道:“哼,跟糟老头子有什么感情而言,嫁他,等他死啦,有了财产,再找个称心如意的人不难,只要有钱。”
“不跟你聊了,我走啦。”丛天舒生气,挎上菜篮子走了。
“姐,你可别傻啊!”丛天霞远远地喊道。
六十多岁的男人缺乏含蓄,还是不需要含蓄,赵兰田对他爱慕的女人直截了当了。他以厂长的口吻像分派生产任务似的对女儿说:“你去弄清小丛的丈夫到底怎么啦,她是不是带着两个孩子过。”
“爸?”女儿婉转劝父亲,“她是保姆。”
“保姆怎么啦?”
女儿向后退,她畏惧父亲。保姆在赵家是个很敏感的词汇。前前后后雇用几个保姆,父亲与之瓜葛……丛天舒,已被父亲纳人视线。
“你不愿意帮我,好,我雇私人侦探。”赵兰田一意孤行惯了,他说的事情你不去办,自己定会去办。
“好,我去弄清。”女儿只好遵命,问清楚了,说,“小丛男人落海失踪,她有两个年龄很小的儿子。”
“天助我也!”赵兰田幸灾乐祸道。
他看到机会,也紧紧抓住机会。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眼睛不时瞟保姆。
丛天舒擦书柜,手停下来,走神儿。
“小丛,泡杯茶。”
“哎!”丛天舒缓过神来。
“今天不喝龙井,喝普洱。”赵兰田说。
丛天舒取来七子茶饼,直接要往杯子里放,赵兰田一旁指点道:
“喝普洱要用紫砂壶,我那把台湾产的壶在柜子里,你把它取来,我教你怎么泡普洱茶。”
丛天舒取来壶。
赵兰田懂茶道,示范给丛天舒看,她认真学着。泡好茶,他递给她一杯,说“两个人一起喝茶才有趣,来,小丛喝茶。”
“谢谢您!”丛天舒坐下来,普洱茶很香。
他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主仆的界线渐渐模糊,正是模糊给妄为者造成错觉,赵兰田竟然说:
“小丛啊,你觉得我人怎么样啊?”
保姆打个寒战,双手捧着很小的茶杯。
赵兰田再次覆盖她的手,她默默承受着。
“赵伯,”丛天舒心里十分复杂,问,“有酒吗?”
“你想喝酒,有,在橱柜里。”赵兰田悦然,酒离性很近,女人喝酒离性更近,他求之不得。
丛天舒步履沉重地取来酒,两只杯子分别斟上酒,液体如血的红色,她说:
“我们喝酒!”
赵兰田积极响应道:“喝酒!”
几杯酒下肚,先醉的是丛天舒,没人说得清楚她怎么突然要喝酒,酒态道“唔,你很有钱,当过国企厂长,有钱。”
“是,钱我花不了。”
“你想找个你喜欢的女人,把钱给她?”
“是。”
“嗨,我是你喜欢的女人吗?”
“是,你今晚就可以住在这儿。”
“住在这儿,今晚……”丛天舒突然大笑起来,问,“那天亮了呢?我还去哪里?”“你可以永远住这个房子,一切都是你的……”
“钱……房子……”丛天舒猛然醉倒,肌在桌子上。
赵兰田努力站起来,马上趔趄摔倒,也醉过去,躺倒在沙发上,口喊着“我有钱,给你钱、钱……”睡过去。
张家人等着丛天舒回来,张母叨咕道:“十点多钟了,她从来没回来这么晚。”“妈,”张景云穿上衣服说,“我去接嫂子。”
深秋的月光洒下,街道清冷、空荡,行人稀少。丛天舒裹紧衣服,步伐缓慢而沉重地行走。
“嫂子!”张景云迎上来道。
“景云。”
“八点钟我晃你啦。”
“我听见啦,出不来。景云,我们走走吧,去广场。”丛天舒酒醒了,半个钟头前就醒了,她望眼熟睡者站起身,将毛毯盖在老人身上,摄手蹑脚走出赵家。
广场灯光璀璨,情侣挽臂散步。音乐喷泉池旁,丛天舒突然问:“景云,你真想娶我?”
“是!”
“能说出我信服的理由吗?”
“我说过,那天晚上我说过。”
“景云,劝你赶紧取消这个念头。知道吧,即使我答应你,面对的是一道道难过去的坎儿。远的不说,爸妈能同意吗?”
“爸妈那儿我去说,他们会同意的。”
“你那样肯定?”
“有什么不肯定,同意我娶你,不同意我照样娶你。嫂子,告诉你吧,非你我不娶。”“唉,景云啊!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我倒没什么,你的事业、你的婚姻-别一时冲动”
“嫂子,你老是说我一时冲动,甚至你说我性格有缺陷,随你怎么说,我娶你的心铁了,不变。”
“景云你非得这样,我答应你。”丛天舒吐口,说,“不过,你一定好好跟爸妈说,征得他们同意。”
张景云跪在父母面前。
父亲张建国沉默着,眼盯着墙壁某一点,目不转睛。
“小叔子娶嫂子,好说不好听啊!”张母揩泪道,“你让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多年,老邻旧居的谁不知咱们张家,老的正经,少的孝心,家庭和睦,去年社区评选我们文明家庭,嫂子嫁给小叔子,文明吗?”
“我巳经向嫂子求婚,她答应了我。妈,爸,求你们支持我。”儿子恳求道。
“这种事你让我们咋支持你,丢人啊!”张母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嫂子嫁小叔子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但是她绝不赞成。
“爸,您说话呀!”
张建国转过头,凝望儿子道:“景云,你跟爸说实话,为什么铁心要娶你嫂子?”
“爸我说过,我爱她。”
“爱谁不行,非爱自己的亲嫂子啊!”母亲道。
“嫂子怎么就不可以爱?”儿子说。
爱这种东西没有规定,允许爱谁不允许爱谁,这个理父亲懂,认头绪,他问“只这种原因?”
“只一种。”张景云答道。
儿子铁心,拆散已没必要,老伴需说服,张建国说:“景云你起来吧,回你房间去,我跟你妈再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张母态度没丝毫改变,“趁早打消这念头。”
父亲示意儿子离开,张景云起身离开。
“你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她责怪老伴道,“说什么也不能松口啊!”
“也许他们就是一桩婚姻呢!”张建国说。
“这是舍婚?小叔子娶嫂子。”张母讲出心里的顾虑,“景山只是落海死不见尸,万一他要是活着,回来了我们怎么向他交代?”
“三年多没回家,音信皆无,十有九成人不在了……”张建国起初也这么想,做父母的希望儿子还活着,给外国船救走。希望总归是希望,人要是活着怎么长期不与家联系,景云不确定哥哥不在了,怎会提出娶嫂子?打从小起兄弟间感情就深,他做出娶嫂子的决定,肯定是爱他的哥哥,帮助嫂子养大哥的两个孩子。他为说服老伴举了一个令人惋惜的例子一胖嫂有个儿子叫大军,看中一个乡下的姑娘,遭到父母强烈的反对,理由是姑娘农村户口吃绿本,这两种几乎决定人命运的东西,成为一桩婚姻的障碍。胖嫂的丈夫是个木匠,手艺人都有些怪脾气,他将斧子往木案子上一砍道:“趁早黄!”
“我们相爱……”大军说。
“爱是啥?爱能把她的户口变喽?爱能绿本变红本?”木匠实际说,“户口落不了,你俩两地生活多困难,还有生了孩子,随母就低不就高,孩子吃一辈子绿本。”
“只要我们俩一起生活,一切困难都无所谓。”大军坚定地说。
“要媳妇不要爹是吧?”木匠行为过激,他抡起斧子,将自己一根手指剁下来,扔给儿子要挟道,“你要是把她娶进家,我把手指都剁下来!”
“爸……”大军清楚父亲是豁出来了,为保住他的手指答应不娶农村姑娘,木匠没手怎么做活儿啊!
在木匠情绪失控的情形下,儿子答应父亲,可是悲剧由此拉开序幕。大军跟那个姑娘关系到了不能分开的程度,柳条通里他们尝了鲜,并有了果,姑娘羞涩地说:“这个月我没来事(例假””
“什么意思?”他懵懂道。
“我有啦!”
“啊,有啦?”大军惊奇,说,“我俩在柳条通里只一回呀,那么准成啊?”
“你的枪好使……”
正是一杆好使的枪走火,导致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怀孕的补救办法就是结婚,否则就会被世俗的唾沫星子淹死,大军甚至可能会丢掉工作。父亲却死活阻止他们成婚。
那是个遇到这种事无处可逃的年代,私奔吧,吃饭要粮票,吃饭都成难题。
“我们一起死!”姑娘说。
唯一走出绝境的办法,姑娘农村户口吃绿本的现实无法改变,改变不了,父母拼死反对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