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联文学史话(5)
意象派们继续念读他们的诗,讨论艺术,又对群众解释“他们是时代的忠实的孩子”。他们现在只把他们的活动限制在“神马的马厩”中,但是他们的安静却只在外表。在他们自己之间,他们偷偷地在发明新的“花样”。“不能老这样子地下去,”他们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说,“别人监视着我们,别人不要印我们的作品。我们应该用尽心力去对付他们。”
那“花样”很快地被找到了。
我们知道,布尔塞维克政府曾用了那些共产党的领袖和革命的日期,来作一大批的街路的路名。
用了梯子,铁钳,锤子,钉子,那些意象派动手把那些还没有调换的路牌挖下来,而把他们预先预备好了的新路牌换上去。
有一位意象派对我说,那些和巴黎的路牌相像的路牌(蓝地白字),曾花了他们许多的钱。
这样一来,彼得洛夫拿街改上了意象派玛连霍夫的名字了。
侍从长路(KAMERGERSKY),即有思丹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Y)艺术剧场的那条路,变成了叶赛宁路。
报纸路从此便应该叫做库西可夫路。
第一天,一个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改变,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第一个注意到这个改变的是那些马车夫。
况且那又是叶赛宁自己引起他们的注意的。他这样地办:叫过一辆马车来,对车夫说:
“拉我到叶赛宁路去。”
“你怎样说?”那车夫问。
“叶赛宁路。”
“叶赛宁?不知道。”
“怎样?”叶赛宁发起脾气来,“你不知道革命的那些伟人吗?”
那车夫发起抖来了:
“怎样会不知道,我知道的。同志,你怎样说?叶赛宁路?我认识那条路,可是请你把那条路的旧名对我说一声吧。”
“侍从长路。”
“是呀,我认识,我怎样会不认识那位大革命家叶赛宁呢?”
这个玩笑这一次可又差点闹坏了。
被传到苏维埃广场(旧名思考勃莱夫广场)的莫斯科的苏维埃去,那些诗人由苏维埃中央委员会主席喀门奈夫(KAMENEV)亲自接见。
喀门奈夫向他们讲了一长篇修身之道,最后这样结论:
“你们已不是胡闹了,却是罪犯了。”
库西可夫这一次又不得不出来解释:
“你要怎样呢,喀门奈夫同志,我们是时代的忠实的孩子……别人和我们捣乱,别人不再发表我们的作品……”以及其他等等。
这件事一直闹到列宁那里。在听着那些意象派的话的时候,弗拉齐米尔·伊里奇似乎颇为发噱,可是他劝他们以后不要这样胡闹。
这个最后的玩笑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禁止发表意象派诗人的作品的命令终于取消了。
团体的解散在苏维埃的政治上,开始吹出了一阵新的风。政府预备实行NEP(新经济政策),那些意象派便得到了开一家书店的批准。
这是给NEP行开幕礼的第一家私人商店。这家书店名叫“诗人们的旧书铺”。
那些意象派很快把旧书铺的书架上填满了大批的书籍,因为资产阶级把那些稀有的书籍用一种贱得惊人的价钱卖出去。
那些意象派们开始展开一个巨大的活动力。他们开了一家出版部,在那出版部中,任何有一点才能的青年作家都可以出版书籍。此外,他们还组织了许多近代书籍展览会,绘画展览会等等。
不久,意象派的内部发生了一些不小的争论。式尔式涅维契长久离开了他的同伴。玛连霍夫现在也主张一个诗人应该想到他自己的知识的发展,而不应该去做那种喧闹的宣传运动了;叶赛宁嫉视着玛牙可夫斯基,库西可夫却动身到国外去了。
意象派便是这样地完结的。
§§§第五章俄罗斯的未来主义
一九一八年。阿拿斯达谢夫斯基·贝雷乌洛克是一条浸沉在黑暗中的小路。我听到过路人,马车夫和报贩的喊声:
“当心!哙!哙!”
“莫斯科晚报。最后版。狄本柯(DGBENKO)逃走。莫斯科晚报。最后的新法令!”
“哙,哙,当心!”
“车夫,哙,车夫!”
我清楚地听到雪车的铃声,马的喘息声。在我的面前的是一个马夫,坐在他的座位上,手拿着鞭子。雪车在“未来派咖啡店”
门前停了下来。我很快地走下了那通到一种地窟去的盘旋楼梯。
当我拿出我的门票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从场中升起来的霹雳般的声音:“普希金吗?”那个人把涎沫吐到脚边:“这就是所谓普希金!”
这无疑是一个未来派,正在替那吃了许多年要熟读普希金的整篇的诗的苦的那些一代代的中学生报仇。
我一进去门就关上了;我一时间被香烟的烟和茶的热气的浓密的烟雾所弄得眼睛也张不开来。人语声音,玻璃杯相撞的声音,在我周围的几个人的涂了颜色的脸,这个厅里的墙上装饰:
这些在最初都使我吃惊。然而,慢慢地,我对于这奇怪的布景稔熟起来,我便和这未来派的环境有了接触。
在知识者的环境中,人们常常讲起他们,可是人们对于这个派别的理解,却是很含糊的;凡是诗人或画家,只要显得有点深奥,便立刻被人归到未来派的旗帜之下去。他们的那个一九一○年创立的会,名为:立体派·未来派·印象派的集团。
当意大利未来派的首领玛里奈谛(MARINETTI)来到了俄国的时候,这团体的意识形态便变成格外清晰了,那时他们创立了那个立体未来派集团。
在大战期间,一些未来派的人,玛牙可夫斯基,蒲尔鲁克,赫莱勃尼可夫和克鲁契尼赫,出版了一份报,曾被沙皇的书报检查机关收没了许多次。
在这个时代,玛牙可夫斯基常常跑进一切咖啡店去,怂恿人们买他的那本题目惊人的书:《穿裤子的云》。因为没有人注意他,这位诗人便穿上了一件黄色的短褐,回到那些咖啡店里去,用这一类的话对那些主顾讲:“诸位混蛋!你们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你们要晓得,每一个聪明的人的桌上,都应该有这一本书!”
被这一类的话所引起了兴致,人们都相信了他而买了那本《穿裤子的云》。
在革命之前,人们已经感到传统的诗歌应该让位给一种更动力的,更和世界的演进协和的新诗歌了。
且说我那时处身在一间大厅之间。在中央,高高地摆着一张圆桌子,桌子边坐满了人。茶水使那从苍黄色到深绿色的玻璃杯子发着光。在大厅的四面,摆着一排排的小木桌;在墙上,人们可以看见一些构图,圆圈,涡形圈和字母。在盥洗室的两扇门上面,有着一个写成半圆形的题字:“雄鸽子,展开你们的翼翅。雌鸽子,展开你们的翼翅。”一个沙丁鱼空罐头是挂在墙上。天知道它象征些什么!那些未来派混在群众之中,他们徘徊着或骄傲地站着。其中有一个生着金黄色的长头发,额上束着一条丝带,颊上涂着粉的人热烈地辩论着。突然,我听到他绝对失了自制力地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大喊着:
“你们勉强我们用一种我们连有也没有的暴力,来攻击你们的艺术!”
“嘿,嘿,”那和这人对话的人,用一个出色的唱低音的人的声音回答,“一种你们连有也没有的暴力吗?这真是有点独特了!”
那真可以算是一个市集。大家都一齐说着话。蒲尔鲁克把肘子撑在一张桌子上,隔着他的单眼镜望着全厅。喀勉斯基(KAMIENSKY)那抒情诗人,站着喝着他的茶。
突然,玛牙可夫斯基走到台上去,他一只手拿一个盛满了肉的盘。看见了他的时候,厅中一部分的人站了起来,唱着未来派的颂歌:
在最后的资产阶级者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我们吃菠萝蜜吧,我们吃鹅吧。
这同样的一节唱了许多次,韵律是越唱越快,词句也稍有变动:
资产阶级的混蛋,你的末日到了,我们吃菠萝蜜吧,我们吃鹅吧。
玛牙可夫斯基把他的肉拿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铃。他已不穿他的黄色的短褐了。面对着群众,他头上还戴着他的那顶工人戴的便帽,他的项颈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这使他样子活像一个流氓。
喀勉斯基发言了。这位抒情诗人穿着一双短靴,一件钮子一直扣到项颈边的上衣,和一条裤脚缩紧的裤子:
“我要向你们念一首我在飞机上写的诗。”他说。
在念诗的时候,他摹仿着马达的声音。在他念完了的时候,一个拍掌的人也没有,因为人们对于这一类的诗已经听惯了。
玛牙可夫斯基站了起来。他正开始读诗的时候,一群的劳动者正走进厅里来。座位已经没有了。人们站在凳子上或桌子上听着。在玛牙可夫斯基把他的诗念下去的时候,人们感觉到他抛弃了他的个人主义,而想去和革命携手。头向后仰着,臂膊向下垂着,捏着拳头,这位诗人背诵着他的诗句:
我们将祝庆那些反叛,那些暴动,在革命的日子,你,踏碎头颅向前进的你,我们的第二个生日,世界成熟了。
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弹丸似地击中了听众。玛牙可夫斯基已经向大众说话,而且努力想做他们的代言人了:
今天由剧场的烟我们的语言将燃烧。
人们预感到,这咖啡店的狭窄的四壁不久要坍了:
走出去,到街路上去……未来派们,大鼓和诗人!
人们不断地大声拍掌,可是有一小部分的听众却反对:
“可是这是宣传啊!”
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当面向玛牙可夫斯基大声说:这是书狂!
玛牙可夫斯基从坛上跳了起来,抓住了那个人的项颈:
“妈的,”他喊着,“你这混蛋!”
可是蒲尔鲁克去解劝开来,他想平了他的朋友的气:
“伏洛加(玛牙可夫斯基的名字佛拉齐米尔的昵称——译者),放了他吧,平静点吧。”
“这是列宁的方法。”那人喊着。
“对付一段木头也用列宁的方法!”(译者注:这里,说话的人玩弄着文字,“木头”俄文为POLENO,其发音与“像列宁一样”相同。)一个剧烈的争论起来了。蒲尔鲁克巧妙地取笑他的那些对敌。每逢有人说出一句平凡的话来的时候,蒲尔鲁克就向着群众说:
“我请诸君注意这个非常独特的思想吧。”
玛牙可夫斯基走到我的桌子边来。他手里拿着一本薄诗册。
他怂恿我买它:
“玛牙可夫斯基的天才的诗。”他说。
那本小册子是:《穿裤子的云》。他真是不会疲倦的。他主办集会,他读诗,他在争论中起劲地争论,他吵嘴,他打架。现在他又手上拿着一幅图画走上台去了。远远地,人们看见一幅用两种颜色画的画布;灰色和紫丁香色。
“蒲尔鲁克的杰作。一百五十卢布。谁加价?”玛牙可夫斯基大声喊着。
“二百卢布,谁加价?”
“三百卢布。 一……三百五十……二……”
在厅底里,在我的旁边,有一个神气之间好像对于这拍卖很感兴味的人。加价的便是他。他嘴里含着一根极大的嚼烟草,不时地用一根小木棒移动着它。最后,那幅图画被他用五百卢布买了去。我看见他向蒲尔鲁克庆贺其作品。
这个竞卖结束了的时候,人们便请听众发言。凡是一切愿意念自己的诗的人,都可以出来念。一个兵士走上台去。他对我们讲他是从土耳其斯坦来的。他并不念诗,却对我们说:
“在土耳其斯坦的一个沙漠中央,有一座回教寺院。不论你是从哪里来的,当你走到那个寺院里的时候,那些墙便弯下来向你行礼……”
“我限制演讲人讲五分钟。”玛牙可夫斯基不耐烦起来了。
温顺地,那个演讲人不讲完他的故事便走下台来。
接着他上台去的是一衣服穿得很古怪的人。他的脸上涂满了紫色和绿色的斑点。他讷讷地说着一些不可懂的字眼,可是蒲尔鲁克却打断了他:
“同志们,这不是一个未来派,却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
转瞬之间,这个假未来派被推下台去了。突然,人们听到了许多拍掌声。这是未来派的大诗人,团体中最伟大的人,那著名的高尔德斯米特(GOLDSMIT)。他从群众中挤出来了。那些未来派的人们曾给他加了一个称号:诗人之王。虽然老实说来高尔德斯米特从来也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他从前是一位拳师,他的朋友们都写了许多诗赠他。我们刚才听到过的题名为《高尔德斯米特和他的十三个情妇》的那首诗,便是其中之一。
他帮助团体作宣传,他拥护未来派的正理。我记得我曾经看见他分送小册子,贴布告。就是昨天,当我坐在一辆雪车里的时候,那马车夫也还用他的马鞭指点着对我说:
“你瞧,公民,又是一个疯子。”
那时候高尔德斯米特穿着一身紫丁香色的短褐和一件金色的内衣。不打领带,光着头,露着臂膊,他带着一种零度以下三十度的庄严的冷静态度,分送着未来派的宣言。
他走上台去并不为的是要吟诗或是作一篇关于美学问题的演讲,却为的是邀请群众参加他的纪念像的落成礼,他的纪念像,高尔德斯米特的。
在夜深的时候,我离开了未来派的咖啡店:
在路上,如果不是诗人和盗贼,那么这些人是什么呢?
这一个晚会的次日,莫斯科的人们亲见到了一个很有点奇怪的景象。几十个未来派,穿着杂色的衣服,四周围着许多好奇的人和一队顽童,走向城市的中心去。从远处看去,人们准会当是一个穿着东方长袍,戴着红色和金色小帽的沙尔特侨民的游行会,可是,在走近去的时候,人们便看出那些服装并不是地方服装,却是人们所能想得出来的最荒诞的服装。
那些未来派在剧院广场停了下来。那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交通不得不阻碍住了,电车耐烦地等着行礼的终结。那时,一个未来派向群众说:
“这里,在这个广场上,高尔德斯米特今天立他的纪念像。”
于是人们看见那位拳师在群众的上面现身出来。直立在一张椅子上,面部一点也不动,他寂定地站了一会儿。
可是这个纪念像是不经久的,因为那位疲于这种寂定的“不朽者”,不久就走下他的台座来了。
这一些游行宣传的目的是使资产阶级者吃惊。在另一方面,革命后的绝对的行动自由使一切青年的心都沉醉了。那未来派受着那革命所包含的无名者的因子所吸引,纵身投到社会战斗中去。有了不会犯罪的把握,那些未来派侵占了一家私人印刷所而开始编起一本他们名为《无政府未来派》的杂志来。人们在那杂志上可以读到这一类的诗:
我爱那大肚子的人,当他站在普希金像前的时候。
或是蒲尔鲁克的这首诗:
今天,我是年轻,年轻,年轻,我是肚子怪饿,饿,饿,饿,我吐出一个骄傲的呼声,一个短的呼声。
还有下面的这首异常地像兰波(RIMBAUD)的诗,——然而我却深信蒲尔鲁克没有念过兰波:
我们将吃石头,草,苦,甜,毒药,我们将吃空,深和高。
不久之后,蒲尔鲁克决意到远东去作一次旅行,未来派的团体分散,而玛牙可夫斯基个人却随着革命的韵律,和革命一同长大起来。
有一天,在经过一条莫斯科的路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大群人聚集在一个公共广场上。我挤到人群里去,便看见一个人在挥臂念诗,这人便是玛牙可夫斯基。
如果那些音乐家不开始奏一个进行曲,一切的苏维埃便没有使军队前进的能力。
玛牙可夫斯基走开去了,可是还有许多人跟在他后面。突然,他又站住了,向群众转身过来,又念着:
在这里,在世界上,我们要生活,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我们已经吃厌了你们的天国的菜了,给我们荞麦面包吃吧,我们已听厌你们的书上的热情了,我们愿意和一个活的女人生活。
佛拉齐米尔·玛牙可夫斯基在赫莱勃尼可夫去世之前四年,玛牙可夫斯基变成了未来派的领袖。一切对于这个派别的攻击,都是向他个人而发的。在这个团体中很出风头的服装的炫奇,曾由这位诗人亲自解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