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生命的故事(2)
那条叫贝拉的狗,是我的另一个伙伴。贝拉虽然老了,可是年轻时却是一条了不起的猎犬。老了的贝拉变得异常懒,整天趴在火炉边睡觉,根本不愿意陪我玩儿。我时常费尽周折想教会它手语,它却丝毫不感兴趣,对我的教诲不理不睬。偶尔它兴奋地打个激灵,像看到了猎物一样挺直身体,我虽然不明白因什么而起,但肯定跟我没关系。可以说,几乎每次教它手语都以我的气急败坏而告终,气得我对它拳打脚踢。即便如此,贝拉也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慵懒地伸伸腰,轻蔑地抽搭两下鼻子,从壁炉这一侧晃到另一侧,再找个舒服的地方重新趴下。我也只得丢下它去找玛莎。
幼年时代的种种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虽然有的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但却生动真切。这些回忆也越发让我意识到,我的那段犹如深陷漫漫长夜的童年岁月竟然是这般孤独和迷茫。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水洒到了围裙上。为了把围裙弄干,我把围裙放到壁炉的炉火前烘烤。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围裙还是没有干。急性子的我实在等不及了,将围裙不断凑近炉火,结果火苗烧着了围裙,我的衣服也烧着了。慌乱中我高声叫喊,幸亏维尼护士赶来,找到一块厚重的毯子盖在我身上。虽说我差点被她闷死,但火苗被及时扑灭了,而且除了手和头发烧得比较惨,其他地方没怎么受伤。
大概在同一个时期,我学会了用钥匙开门、锁门。一天上午,我把母亲锁在食品储藏室里,害她在里面足足待了三个小时。佣人们都在别处干活,所以任她拼命砸门,也没有人来回应。而我呢,坐在门廊的台阶上,饶有兴致地感受着她砸门的动静,咯咯笑个不停。就是这次顽劣的恶作剧让父母意识到,必须马上替我请一位老师。
可我记得,莎莉文老师刚来我家时,也曾不幸被我反锁在房间里。那次,母亲让我上楼给老师送点东西,老师完全没想到刚把东西接过去,我就砰的从外面把她的房门关上了。我迅速锁好门,把钥匙藏在走廊的衣橱下面,不管父母用什么办法,就是不告诉他们钥匙的藏匿处,最后逼得父亲只好架上梯子,把莎莉文老师从窗户救了出来。这件事让我开心了很久。直到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我才把钥匙拿出来。
五岁时,全家从“青藤之家”搬到了一幢宽大敞亮的新房子。家里人口并不多,除了父亲、母亲、我,再就是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后来的小妹妹米尔德里德。父亲是一家报社的编辑,经常待在书房读报纸,我总得穿过成堆的报纸才能走到他身边,这就是我对他最初的记忆。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报纸,更别说读报了,但我喜欢学他的样子,手里也拿份报纸,甚至还戴上他的眼镜,好像这样就很有学识,自己心里的很多疑问都能解答了似的。过去很多年,我才知道报纸上都登了什么文章,父亲当年都看哪些报纸。
父亲是一个极其仁慈而宽厚的人,非常热爱我们的家。除了狩猎季节,他很少离开我们。听说他是一个打猎的好手,枪法准得惊人。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就是猎狗和猎枪。他为人热情,喜欢呼朋唤友,甚至有些过了头,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带回来一位客人。他的另一个骄傲,要算他亲手拾掇的花园了。大家都说他种的西瓜和草莓是最甜的,方圆几公里没人比得上。
父亲非常疼我,葡萄成熟了,他摘了第一串给我;樱桃成熟了,他挑了最好的给我。他时常带着我在瓜田和果林里走来走去,拉着我穿过树林,绕过藤蔓。他想尽办法让我开心,以我之乐为乐。
父亲还是讲故事的能手。我学会拼写后,他就常常把他早年的传奇故事写在我的手心里。虽然写故事时他手指笨拙,但故事惊心动魄,我深深为之着迷。每次看到我能在合适的场合再把他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他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1896年夏天,突然传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当时我正在北方避暑。父亲的病来得十分突然,病发没多久便离开了人世。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死别的悲痛滋味。
我应该怎样描述我的母亲呢?她是那样宠爱我,像一个守护我灵魂的天使,不论怎么去写,都难以描述一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妹妹米尔德里德看作一个侵略者。我清楚知道,有了她,我不再是母亲的唯一。每次一想到这儿,就妒火中烧。妹妹整天黏着母亲,霸占了母亲所有的时间和关爱。最让我气愤的是她每天都被母亲抱在怀里,可那原本是我的地盘。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更是火上浇油。
那阵子我有一个娃娃,我非常喜欢它,常常拿在手里摆弄,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南希。我发脾气时,它是我的出气筒;心情好时,又成了我的宠物。因为总是拿在手里摆弄,它已经变得破旧不堪。其实除了南希,我还有很多会说话、会哭、会眨眼的娃娃,可南希却始终是我的最爱。我还为它准备了一个摇篮,常常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摇它入睡。对我的南希和它的摇篮,我一直小心守护,生怕也被妹妹抢占了去。
但是有一次,我竟发现南希的摇篮里睡着的是妹妹。要知道我一直就觉得,自己之所以陷入孤苦伶仃、没人疼爱的境地,就是因为妹妹的出现。所以看到摇篮里的妹妹,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冲到摇篮跟前把摇篮翻了个个儿,完全没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要不是母亲及时赶到,一把接住空中的妹妹,她可能就被我摔死了。
看不到也听不到,内心深陷孤寂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温暖,也不能感受亲切的话语、关爱的行为、无私的陪伴所代表的情感。在我学会与他人交流以后,知道了爱和幸福,米尔德里德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无法预测未来,但我知道,不管未来是一片光明还是崎岖坎坷,我始终愿意与妹妹携手共进。现在她年纪还小,无法理解我写在她掌心的话,而我也听不懂她咿咿呀呀的童音,但我知道,我们永远都是彼此最亲的人。
我一天天长大,想要表达的东西愈来愈多,原来的那点儿手语,日益不敷应用,每遇到比比划划半天而别人无法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时,我总忍不住大发脾气。这种感觉就像置身无尽的黑暗中,双手还被紧紧挟持着,无论怎样发疯似的挣脱都是徒劳。我只好用哭闹来发泄心底的无奈,疲惫到极点才停歇。如果母亲在一旁,我一定会爬到她怀里,伤心啜泣,哭到最后自己都不记得最初哭泣的原因。
这种表达思想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导致我发脾气的戏码越演越勤,从一天一次到后来演变为每小时都会发一次脾气。
父母心急如焚,却又手足无措。我家附近根本没有能接收盲人、聋哑人的学校,也不敢奢望有人愿意到偏远的塔斯坎比亚来教一个盲聋儿童。很多亲戚朋友甚至都怀疑我是否具备学习的能力。
只有母亲始终抱着一线希望。
母亲读过狄更斯的《美国札记》,书中记载了劳拉·布里奇曼的故事。布里奇曼也是盲聋儿,但却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后来,母亲得知发明盲聋哑人教育方法的豪博士早已不在人世的消息,这让她颇受打击。豪博士开创的盲聋哑人教育方法,会不会随着他的去世失传?即使未失传,像我这样一个生活在阿拉巴马州穷乡僻壤的孩子又如何接受到这种教育?
我六岁时,父亲听说巴尔的摩有一位著名的眼科医生,成功治愈了许多顽疾。父母决定带我去他那里试试。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至今记忆犹新。
一路坐着火车,在火车上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一位太太送了我一盒贝壳,父亲细心地在每个贝壳上打了小孔,让我用细绳把它们穿成串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贝壳都是我珍爱的宝贝。列车员也很亲切。他在车厢内来回检票,我便拉着他的衣角跟着跑。他还把剪票夹借给我玩。有了这个心仪的玩具,我常常几个小时蜷缩在座位一角,兴致勃勃地往硬纸板上打孔。
同行的姑妈怕我无聊,用毛巾给我叠了一个大娃娃,但这就地取材制成的作品,连我都不满意。说是个娃娃,可它根本没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耳朵一样也没有。可在它众多的“缺陷”中,我最在意的是它没有眼睛这件事。我固执地要求每一个人都来帮我想办法,可始终没人有本领为它安上眼睛。最后,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我爬到座位底下,摸索到姑妈的披风,那上面缝着一些大珠子。我随手拽下两颗拿给她,示意她缝在娃娃的脸上。她狐疑地拉着我的手摸摸她的眼睛,好像在确认自己是否正确领会了我的意思。我使劲儿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很快,姑妈为娃娃缝好了双眼。我伸手摸了摸,珠子正好缝在眼睛的位置上,这下我高兴地和它玩了起来。不过没过多久,娃娃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被丢弃在了一旁。
整个旅程下来,我没发一次脾气。可能我遇见了太多善良的好人、太多新鲜的趣事,内心充实,根本没有时间焦虑。
到了巴尔的摩,齐赫姆医生热情接待了我们。但不幸的是,他也对我失明的双眼束手无策。不过他说,我可以接受教育,还建议我父亲去华盛顿咨询一下那里的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博士,说他或许可以给我们介绍一所适合我就读的学校或一位能教我的老师。
父亲听取了医生的建议,带我前往华盛顿。父亲一路上心情低落,对我的未来一筹莫展。对他内心的痛苦,我毫无察觉,一心沉醉在穿梭于各个城市的喜悦之中。
到了华盛顿,我们终于见到了贝尔博士。一和贝尔博士接触,我就感受到了他的亲切与慈爱,同时也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尊重,即使那时我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把我抱在膝上,看我对他的手表感兴趣,就特意让表报时给我听。他懂得我的手语,我立刻喜欢上了他。我从没想到,这次见面竟然为我开启了一扇门,引领我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孤独无助走向充实自立,从懵懂无知走向知识的海洋。
贝尔博士建议父亲给波士顿帕金斯学校的校长阿纳戈诺斯先生写封信,请他为我物色一位启蒙老师。父亲马上写了信寄过去,几周后收到了阿纳戈诺斯先生亲切的回信。信中他表示已经为我找到了合适的老师,让我们放心。收到信的时候是1886年夏天,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年3月,莎莉文老师才来到我身边。
就这样,我像摩西走出埃及,站在西奈山前,一股神奇的力量开启了我的心灵,赐予了我一双明眸。我听到西奈山传来一个声音:“知识给人以光明,给人以爱,给人以智慧。”
老师安妮·曼斯菲尔德·莎莉文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直到今天我仍禁不住感慨,短短的一天竟然可以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让我的人生际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天是1887年3月3日,我六岁九个月。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站在门廊前默不作声,内心充满期待。全家人一直在忙进忙出,再加上母亲跟我比比画画所做的说明,我隐约知道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爬满门廊的忍冬藤蔓洒落在我仰起的脸上。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我所熟悉的叶和花,它们不远万里来到这儿,只是为了跟美丽的春姑娘道声“你好”。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自己的未来也会如此美好。之前的几个星期,我一直被愤怒、痛苦所折磨,内心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你可曾有在茫茫大雾的海上航行的经历?你被浓雾困在海上,四周一片迷茫。你孤独无助,只能小心翼翼地靠铅锤、响绳摸索着前行。你心中紧张万分,祈祷能有奇迹发生。
老师出现以前,我的人生就像那条深陷迷雾的大船,只是我的情况更加糟糕,我甚至连帮我指明方向的指南针和响绳都没有,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平安靠岸。我曾无数次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光明!请赐予我光明!”或许上帝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唤,终于让爱之光在那一天的那一刻降临在我身上。
坐在廊前,我感觉似乎有人朝我走来,开始我还以为是母亲,就朝她伸出手去。她把我拉到身边,紧紧拥在怀里。她就是我的老师——安妮·莎莉文。她像美丽的天使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我带来整个世界和最真挚的爱。
第二天上午,老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拿给我一个娃娃。我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老师后来告诉我,那个娃娃是帕金斯学校的盲人小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娃娃的衣服是劳拉·布里奇曼亲手做的。玩了一会儿,莎莉文老师拉起我的手,在上面仔细拼写出娃娃这个单词“d-o-l-l”。虽然不知道老师在干什么,但我很快爱上了这个手指游戏,还努力跟着她模仿。尝试了几次,我终于可以正确拼出整个单词,兴奋、骄傲的情绪让我涨红了脸,或许只有孩子才会因为那种最简单的成就而兴奋不已。我快速跑下楼,找到母亲,激动地让她看我在手上拼写这个单词。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个单词,常年生活在黑暗孤寂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单词的存在,我只是在机械地模仿老师,完成她教我的手指动作。接下来的几天,我以同样的方式学会了许多单词的拼写,名词如“别针”“帽子”“茶杯”,动词如“站立”“坐下”“行走”等。而我开始懂得单词的意义,那还是在几个星期之后。
那天,我正在摆弄一个新娃娃,莎莉文老师走过来,把我以前那个大布娃娃放到我腿上,拉起我的手,在上面拼写“d-o-l-l”。她试图让我明白“d-o-l-l”这个单词既能指代这个新娃娃,也能指代原来那个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