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初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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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传习录上(2)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一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因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导,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仍未能明白,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举几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现如今许多人知道应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却做不到孝顺、友爱,这样看来知和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是因为心已为私欲蒙蔽,不是知与行的本来面貌了。没有知道了却不去做的情况,知道了而不去做,那就是不知道。圣贤教人去知、去行,用意正在于使得知与行复归其本来的面貌,不只是简单告诉你怎么去知、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学》里给出个真知、真行的例子,‘就像喜欢美色,就像讨厌恶臭’。见到美色属于知,去喜欢就是行,只要一见到美色便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并不是看到美色后又起个念头去喜欢;闻到恶臭属于知,去讨厌便是行,只要一闻到恶臭便自然而然地讨厌上了,并不是闻到恶臭后又起个念头去讨厌。就像一个鼻塞的人虽然看到眼前恶臭的东西,但鼻子闻不到恶臭的气味,便不会十分讨厌它,这也只是因为不曾了解到它的臭而已。例如,称某人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必然是因为这个人已有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行为,才可以称他为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如若不然,只是说些知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话,怎么可以称之为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呢?又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自己冷了才知道寒;知道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饿了才知道饿。知和行如何分得开?这便是知与行的本然面貌,不曾被私心杂念所隔断。圣人教导世人,一定是要这样才可以称之为知,否则就是还没有真正的知。这是多么紧迫而实在的功夫啊!如今硬要说知和行分作两件事是什么意思?而我将知与行说成一回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为何要如此说,只是去分辨知与行究竟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分作两件事,也只是要世人明白,一方面去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有着落之处。”

先生说:“你这样的理解反而是背离了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实;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如果能够领会,只要说到知,行便包含在里面了;只要说到行,知也包含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将知和行分开来说,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类人,懵懵懂懂、任意而为,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为,因此才要提出知的概念,这样才能让他们做得恰当;还有一类人,整天空想,不肯切实躬行,全凭主观臆测,因此才要提出行的概念,这样才能让他们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而提出的补偏救弊之说,如果能够领会真意,只要一句话便已足够。现如今的人却将知与行分作两边,认为必然是先知道了才能去做。如今我若只是讲习讨论如何去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之后才去行,必然会导致终身一无所成,也终身一无所知。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来已久。我今日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但‘知行合一’的说法也并非我凭空杜撰出来,而是知与行的本来面貌即是如此。如今你若能明白我为何如此说,即便将知行说成两回事也无妨,本质上则还是一回事;如若不明白我为何这么说,即便将知行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罢了。”

【六】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二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闻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已然觉得功夫有所着落,但思前想后,觉得与朱子‘格物’之说有所不合。”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至善’了,那么也就知道‘格物’了。”

徐爱说:“昨天以先生的教诲推及‘格物’之说,似乎也能通晓个大概。但朱子之说,有《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作为依据,所以我还是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虔敬地相信圣人,曾子则切实地反省自身。相信圣人固然不错,但不如反省自身来得好。而今你既然没有想清楚,怎么可以拘泥于旧的学说,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如同朱子虽然尊信二程,但在义理上有不得于心之处,又何尝盲从了呢?‘精一’‘博约’‘尽心’,本来与我的学说也是吻合的,只是你未曾认真思考。朱熹‘格物’的说法,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不是《大学》的本义。‘精研’是‘专一’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你既然能够明白‘知行合一’之说,这些话我一说你应该就能懂。‘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错解了‘格物’,只是因为将之倒过来看了,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学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就是‘生知安行’了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性的本原,尽心便是尽性。《中庸》说:‘只有天下最为诚挚的人,才能真正尽性,才能通晓天地造化。’‘存心’,是因为心有未尽之处。知晓天道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是将此作为自己分内的事,所以知天就是与天合一。‘事天’,如同儿子侍奉父亲、臣子辅佐君主,必须是恭敬小心侍奉,才能够没有过失,然而却是与天分离了。这便是圣人与贤者的区别。至于‘夭寿不二’的心,是教人一心行善,不可因为处境顺逆、寿命长短的缘故改变行善的心,而要时刻修养自身、以待天命。只要领悟到处境顺逆、寿命长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够做到不为此改变心意。‘事天’虽然与天分离,但已然看到有个天道。‘俟命’则是尚未看见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与天道相见。这便是初学者确立其心的开端,是要其于困苦中勉力。如今却倒过来去做,所以使得学者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日听闻先生教诲,于隐约之间体会到应当怎样用功了。今日听闻先生此言,更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都是从人的心上说的。”

先生说:“是的。身体的主宰便是心,心的作用便是意,意的本体便是知,意所指的对象便是物。如果意念作用于侍奉双亲,那么侍奉双亲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辅佐君主,那么辅佐君主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友爱百姓、善待万物,那么友爱百姓、善待万物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才说‘不存在心之外的道理和心之外的事物’。《中庸》里说‘不诚无物’,《大学》里说‘明明德’的功夫,都是要教人‘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所说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心中不正的念头,使心之全体归于正当。只要意念所到之处,均要革除其不正之处而使心的全体归于正当,即是无时无刻不存养天理,即是穷尽事物的道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去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孝顺,见到兄弟自然知道友爱,见到小孩儿坠入井中自然会有所不忍。这便是良知,不需要往外去求。如果良知能够发用,且没有私意的障碍,就是所谓‘只要能够扩充悲悯同情的心,那么仁的作用便可用之不竭’。然而,一般人恐怕不能没有私心妄意的障碍,所以才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意、复归天理。这样心中的良知才能没有障碍,才能充塞、周流于心间,这便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复,那么意念也得以诚敬了。”

【九】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