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初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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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传习录上(3)

【译文】

徐爱问:“先生将‘博文’视作‘约礼’的功夫,仔细思考后,还是不能领悟,请先生稍加提点。”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表现出来被人看见就是‘文’,‘文’隐藏起来不为人所见就是‘理’,两者是一个东西。‘约礼’是要让人的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见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现在侍奉双亲上,就要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辅佐君主上,就要在辅佐君主上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身处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贵贫贱的境遇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呈现在身处患难、身处荒蛮之地时,就要在身处患难、身处荒蛮之地中学习如何存养天理。无论有所作为还是无所事事,与人交谈还是处于静默之中,没有一处不是这样,随着天理呈现于具体的事物,就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去学习存养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的含义,便是‘约礼’的功夫。‘博学于文’就是‘精研’的功夫,‘约之以礼’就是‘专一’的功夫。”

【一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朱子说‘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如果以先生‘精研专一’的教诲来推断,这一说法似乎有弊端。”

先生说:“是的。心只是一个心,不夹杂着人欲便是道心,夹杂着人的伪饰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够使其归于正道,则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当,即是人心。起初并非有两个心。程颐先生认为‘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这话乍听之下像是将心分开来说了,实则是一个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认为有两个心了。天理与人欲从来不能并立共存,哪有以天理为主宰,而人欲听命于天理的道理呢?”

【一一】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徐爱问先生,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二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则是贤者大儒。后世之人仅从文章诗词方面考量两人,推崇韩愈,实则韩愈相较于王通差得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为何会犯仿作经书的过失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也不能全盘否定。你来说说,后世儒者著书立说、阐述经典,与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

徐爱说:“后世儒者著书讲经,当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却在于阐明圣贤之道,而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名声。”

先生说:“以著书的方式来阐述经典,又是效仿谁呢?”

徐爱说:“效仿的是孔子通过删述《六经》来阐明圣贤之道。”

先生说:“那么王通仿作经书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吗?”

徐爱说:“著书阐述经典对于圣贤之道总会有所发扬,而仿作经书则只是在形迹上模仿,对于圣贤之道恐怕没有任何补正。”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平常生活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的原因,就是由于空洞的言辞泛滥,而切实的行为却衰败了。如果圣贤之道彰明于天下,孔子就不必删述《六经》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实在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辞,中间阐释《易》的著述,如《连山》《归藏》等,数不胜数,可是《易》中的道理却变得混乱。孔子发现世上崇尚文辞的风气日盛,知道《易》的学说将没有穷尽,故而采用文王、周公的学说加以阐发,并将之作为《易》之正宗。从此,纷繁复杂的学说均被废弃,而天下阐述《易》的学说得以统一。其余《五经》的情况,也是如此。《尚书》从《典》《谟》之后,《诗》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类浮夸的辞章,多达上千篇。《礼经》《乐经》中关于事物以及规则的解释更是多到数不甚数。孔子对此也都进行了删削、订正,然后奇谈怪说才得以废止。像《尚书》《诗经》《礼经》《乐经》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过一句话?而现在《礼经》中的许多阐释,大都是后世的儒者穿凿附会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删定的版本了。至于《春秋》,虽然都说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实是鲁国史书中的一些旧的文献。所谓‘笔’,也就是抄录旧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都是有所删减但并无增加的。孔子删述《六经》,是害怕繁杂的文辞惑乱天下,想要简易却很难做到,使天下之人务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各种繁杂的文辞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乱。秦始皇因焚书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固然是出于一己的私心,也确实不应该焚毁《六经》。但如果当时秦始皇的目的在于彰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籍统统焚毁,倒正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用意。自从秦汉以来,崇尚文辞的风气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这一风气恐怕不可能了。只能效法孔子,选取那些与《六经》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传表彰,这样其他异端邪说就会慢慢自行灭绝。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为何要仿作经书,却对这一事迹深有同感,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不会改变王通的做法。天下没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于文辞盛行而实行衰败。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见解,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声。而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靡乱相争、崇尚文辞,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却不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由那些著作阐述经典的人所开的风气。”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理由,例如《春秋》这部典籍,如果没有《左传》作为注脚,恐怕也很难理解。”

先生说:“《春秋》的微言大义如果必须要有《左传》才能明白,那就变成猜谜语了。圣人为何要写这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读《春秋》必须参考《左传》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鲁国史书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曾说过:‘《左传》就好比一个一个的案子,而《春秋》则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记载着杀某个国君、征伐某个国家,如果不明白这些事情的经过,恐怕也很难做出裁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后世儒者的说法,没有真正领会圣人写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写‘弑君’,那么杀害国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情?征战讨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发布,书中写‘伐国’,就是诸侯擅自讨伐某国,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问讨伐某国的详情?圣人阐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的心思,只是要存养天理、去除人欲。对于存养天理、去除人欲的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有时候学生来请教,就因人而异来讲解。但也不肯多说,因为担心学生们专注于言辞表达。所以孔子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春秋》里都是一些放纵私欲、泯灭天理的事情,又怎么能够详细地告诉世人呢?这岂不是教导人去作奸犯科吗?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下不记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征战侵伐的事情就没有流传后世。’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后世的儒者只是去讨论霸道的学问,所以他们要去了解许多阴谋诡计的事情。这全都是出于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着感慨道:“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不能轻易和他们讲这些道理!”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能见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记录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不看《尚书》。我只从《武成》篇里取两三卷来读读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对于尧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也不过保存了数篇,这难道是因为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述了吗?但孔子只记述了这么几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圣人只是要删掉那些繁杂的文字,后世的儒者却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只是要去除人欲、存养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后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告诉世人,固然是这个道理。至于尧舜以前的事,为何也记载得十分简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