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先生家做客

我由于写《胡风传》，当然就会写到他和鲁迅先生的关系。翻到鲁迅先生1935年10月11日日记：晚邀胡风及其夫人并孩子晚饭。

这已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但我看到这则日记时，一切当时的情景，又如同仍在眼前，现将它详细地记下。

10月11日傍晚，天气虽是初秋，但那天是阴天，并且有冷风，我们将孩子用毛线织的斗篷裹得紧紧的，抱他一同坐电车去了虹口。四时左右到了施高塔路大陆新 先生的家。没有让我们在楼下大客厅里坐，许先生直接就将我们引到了楼上他们的卧室兼书房。这时天已渐黑，房里已开了电灯。看来他们晚上都是团聚在这房里的。门里有一张靠墙的方桌，离先生夫妇睡的铁床不远。那铁床是一张早已过时的有四根铁架的那种，还挂有蚊帐，帐门上还有帐帘，绣有漂亮的花，这大约是许先生的杰作，显得朴实而美观。另外就是靠窗前的一张大书桌，上面堆满了书刊和报纸，这可能是先生需用的资料。桌前有一张木制转椅，旁边有一张已很陈旧的藤躺椅，上面已铺了毛毯，可能是先生疲倦时休息躺一会儿的地方。另一边也放了一张旧藤椅。靠门墙边放有一个书柜，这是很新式的，上面也尽是书刊，但有几个小镜架，插在那里边的多半是他喜爱的木刻或别的画，没有他个人及全家的照片。这房间不算太大，但并不显得拥挤，令人感到很整洁协调，这应该是许先生的功劳了。

胡风坐在书桌旁的那张藤椅上，这可能是为客人准备的，以后是他常坐的地方。我抱孩子就坐在靠床旁的椅子上。许先生要我将孩子放在床上玩，我说孩子很淘气会乱爬乱翻的。许先生说没关系，让他爬吧，七坐八爬嘛。我很不好意思地说：“他都一岁了，还只能爬……”

这时海婴也来了，叫了一声阿爸之后就爬上床要和孩子玩。许先生指着海婴对我说，海婴走路也迟，现在可活蹦乱跳了。

胡风和周先生聊天去了，他们谈得很高兴，常常传来笑声。这里儿子和海婴也玩得很高兴，也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海婴还拿出饼干给小朋友吃，后来又要去拿糖果，被许先生制止了。但儿子可吃了周先生亲手削的梨，胡风在看周先生削梨时，注意了那把不锈钢的日本制的木柄小刀，顺口说了一句，这刀真快，也真别致。

不久娘姨用托盘端了菜来，还有一小铝锅饭。那菜看得出是出自许先生之手，青菜炒得碧绿，又滑又嫩的炒肉片等。等一会又端了四样来，从用具上可以看到那是马路转角处一家有名的闽菜馆“小有天”叫来的。主要是鱼鲜类，有鱼丸子和溜鱼片等，倒清淡可口。鲁迅先生吃得很少，只陪胡风饮了几小杯酒，吃了一小碗饭。他们要让孩子也一起吃，我说他还没到吃饭的时候，等会儿我喂他吃吧。

就这样孩子的嘴里还是被小海婴塞了一个鱼丸子，看他吃得有滋有味的，又高兴地给了一块鱼片，大家都不放心的怕鱼刺卡着他，谁知他慢慢咀吮，最后用舌尖吐出一小粒鱼刺。鲁迅先生惊奇地说：这孩子可真细心，这小小的刺都能吐出，可见他大有生存的本领……

于是大家哄笑了。

饭后又坐了一会儿，孩子这天还特乖，连尿布都没换，完全是由妈妈抱到洗脸间把的尿，做父母的因此都很满意，没有给他们丢脸惹麻烦。这样到告别的时候了。

鲁迅先生要许先生去叫汽车，我们阻止着。先生说坐电车是可以的，但那将冻着孩子。这就无法推辞。

在车未来前，先生用稿纸将那把刀包好，送给了胡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只是说：“这怎么行，我说好你就送人。”“那倒不一定你说好我就送的，因为我还有一把。”两人于是大笑。

这时娘姨在下面叫汽车来了。胡风只好将小刀收下，抱起孩子下楼去。他们都下了楼，在后门口胡风和我与鲁迅全家告别。

1995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