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赠我一面镜

——纪念先生逝世五十五周年

1934年10月25日，鲁迅先生在日记中写有“下午谈海赠镜子及蛇皮笔各一，即以镜赠谷非夫人，笔赠海婴。”

10月25日是我大儿出生的日子，一定是胡风在下午去看鲁迅先生时告诉了他这喜讯，所以我得到了这份礼物。

这礼物是我从医院回来后，胡风交给我的。记得是一个美丽的盒子，里面装着一面三四寸的圆镜，但它又有着一个可以活动的柄，拉出可以拿在手里照着，也可以折叠成为镜架放在桌上，镜边似乎是奶黄色的合金制造，总之是一面非常漂亮又非常可爱的小圆镜。可惜我平生不爱对镜打扮，现在有了孩子更无心和无时打扮了。所以我见着它，是喜悦，是感激，但我没有多的机会使用它，我是忙着孩子连照镜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只是照原样，用那漂亮的盒子装着它，放在我的小皮箱里。

只在整理箱子时，才拿出来照看一下自己，也看看它，摸摸它，有时还抱着孩子一同在镜子里出现，看着孩子红润的脸色和可爱的笑容，虽然自己显得有些憔悴也是快活的。

抗日战争时，我们离开了上海，过上了逃难的生活，这面镜子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淡忘了。

1973年后，我到四川第三监陪胡风坐牢。我在宣布没收胡风衣物时，争取到将许广平先生送的《鲁迅日记》及《鲁迅全集》带在身边，这样，在胡风病情稍好时，我就拿出先生的全集给他看，后来他又自动地要看日记。

我们最注意的常翻的当然是三十年代的那几本。

有一天，我看到了上面那一则日记，不但使我重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情况，就像眼前晃动着电影似的一一在我脑中重映了一遍，并且清晰地记起了那面镜子。我不由得责怪起胡风来了。

因为抗战初起，我是先离开上海的。当时还没有正式宣战，只是卢沟桥响起了炮声。胡风带我回他乡下家里去看视他生病的父亲，后来我被留在乡下不让走。我回乡时只带了少许的夏衣，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带。“八·一三”后胡风从上海逃出来时，除带出一藤包书籍外也没多带东西，我那小皮箱也没有带出，当时在兵荒马乱时，我也不能怪他。现在回忆，可心痛和惋惜我丢失了宝贵的纪念物，我忍不住向他唠叨怪罪了。

我的难过心情也使胡风感到自责，他没有为自己辩护，只苦着脸望着我。最后说：“其实那镜子你也没有常用它，当然丢失了这珍贵的纪念品在我们都是沉痛的，现在你还能保有这《鲁迅全集》和先生的日记影印本，应说是珍贵中最珍贵的。鲁迅先生的所有的文章，对我们才是一面真正的镜子，每读一次心境就亮堂一次，多读读它，不但能照自己，也能照出许多人的嘴脸，这对我们才是一面最可宝贵的镜子。”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点头。

1992年10月13日